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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水在时间之下-第3部分

小说: 水在时间之下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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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滴跟着万江亭前后脚踏进大火巷周家厅屋,抬头即见一个大光头男人在堂前的花梨木椅上正襟危坐。那副神情,立即让水滴想要笑出声来。她想这个人必是周元坤班主了。   
  大光头见万江亭立即起身作揖,说万老板亲自送人来?想必是块好料?万江亭一边抱拳作揖,一边又忙要水滴行礼,嘴上说,是不是好料得靠周班主打造。这女伢是玫瑰红的姨侄女。周元坤看了看水滴,说嗯,长得倒端正,身形也蛮好。既是名角玫瑰红的姨侄女,想来声音也是不错的。水滴大声回答说,我不是她的姨侄女。   
  周元坤被她的大声怔住,万江亭亦愣了一下。万江亭说,怎么不是?你妈慧如不是珍珠的堂姐吗?水滴依然大声说,她是她,我是我。周元坤蹙起眉头,冷声道,那你是什么人?水滴说,我姓杨,叫杨水滴。周元坤的声音更冷了,他说,我不管你姓什么叫什么,你既不是玫瑰红的姨侄女,我又凭什么要收你进我上字科班学戏?水滴说,因为我喜欢唱戏,而且以后我一定会红。周元坤的目光便有了些诧异。他说,你以为一个戏子红起来很容易吗?水滴说,不容易,但是我晓得,我肯定会红。因为我天生就会唱戏。万江亭和周元坤两个大人相互对眼看了下,本来脸上都挂着严肃,此一刻却忍不住一起大笑出声。   
  正笑时,一个细瘦男人进来,打着揖说,周班主,万老板,我听着信就忙朝这边赶。想不到万老板还是脚快一步。周元坤笑道,不说自家腿慢,倒夸人家脚快,你黄老师真会说话。万江亭也笑,说也不是我的脚快,是车夫的脚快。   
  三人笑过,细瘦男人转脸看到水滴,然后说,就是这个女伢么?万江亭说是。你觉得怎么样?问过又对水滴说,水滴,这位是黄小合黄老师,是上字科班的主教老师。水滴忙一鞠躬,说黄老师好。黄小合说,先莫忙叫好。看了看她的脸,又打量她的身形,然后说,没病吧?水滴说,没有。黄小合又说,爹妈都同意?水滴说,不需要他们同意。我自己愿意唱戏。黄小合脸一垮,说你发肤身体脑袋皆是父母所赐,怎么能说不需他们同意?班主,这女伢子我们不能收。万江亭忙说,她爸爸是个下河的,姆妈不久前死在大水里了,我今天当她的家长。黄老师就给我一个人情吧。黄小合说,既是万老板当家长,就另当别论。来,跟着我唱几声。水滴说,我自己会唱。   
  黄小合又不悦,说既然自己会唱,还来我这里学什么?周元坤说,不消跟她一个小孩计较。说罢转脸问万江亭,她会唱?万江亭说,我没听过。她自小在乐园泡大,想是能哼几句的。周元坤转向水滴,这是你自己夸的口,如果唱不了,黄老师耳朵听不中意,那你就自己回家吧。水滴说,好。我唱。不等周先生点头应允,水滴朝前跨了几步,拉开架式,自顾自地开了口。   
  说我疯我只得随机应变,   
  坐至在尘埃地信口胡言……   
  这是《宇宙锋》赵艳容的唱段。水滴虽然童音尚重,但也字正腔圆,眉宇间顾盼生辉,小腰仿着大人醉洒似地扭动,双手还模拟着甩水袖的姿势,唱到末几字,抱肩就地一坐,兰花指翘在肩头,然后乜着眼望着黄小合。   
  黄小合不动声色。万江亭和周元坤的脸上却都立即显出惊喜。不等水滴继续唱下去,周元坤说,起来吧。   
  水滴一骨碌爬起来,人没站稳,便开口问,周班主,黄老师,我以后会不会红?黄小合冷笑一声,说你只唱得几句,童声未退,就想红?周元坤说,大话讲不得。你将来红不红,现在还看不出。如果你不刻苦,连跑龙套都没得机会。水滴听出周先生的语气已经不冷了,大声说,我要刻苦。我什么苦都不怕。   
  万江亭说,怎么样?黄小合说,这小女子,嗓是唱戏的嗓,身是演戏的身,只是心不是唱戏的心,怕是唱不长久。周元坤说,女大十八变,再说还有你黄老师调教,还是进班吧。万老板,让她家大人明天带她来立契约。万江亭说,我今天就是替代她家大人的。周元坤打量了一下万江亭,笑说也行,我拿你当她的姨夫?万江亭也笑道,那就当吧。   
  说话问,有伙计送上契约。黄小合说,万老板,你念还是我来念给她听?万江亭说,别让我丢脸,我字认得不全。水滴说,我自己看得来。   
  周元坤和黄小合都吃了一惊,连万江亭都觉意外。周元坤说,你一个下河人家的小女伢,识得字?水滴说,是。我上过学。周元坤说,那你自己来念。水滴便接过契约,高声念了起来。   
  契约——立自愿人科学艺人……契约在这里空着格。水滴犹豫了几秒,重新念过:契约——立自愿入科学艺人杨水滴,年龄十二岁,籍贯,汉口。因家贫自愿投靠上字科班学戏。习梨园生计,立学期三年为满。后帮师一年,方可允许出科。学戏期间,一切宿食皆由科班负担。凡在学期内登台演出所得银钱,俱归科班收入。在学期内,除父母死亡准假三天,期满立即返回,其余皆不准私自出科班大门。若有中途退学和逃跑,于保人承担一切学费饭食钱等。倘有天灾人祸,走南逃北,生死存亡,各由天命,与科班无关。口说无凭,立字为证。   
  水滴念的时候,主动把契约里年龄籍贯的空格按照自己的情况全部读出。见她读完,一字未错,周元坤说,嗯,丫头片子也还聪明。黄小合则叹道,唉,唱戏的人不需要太聪明呀,将来她必是误在这个聪明上。万江亭淡淡一笑,说且由她自听天命吧。   
  水滴在契约下的立约人处按下手印。万江亭在家长处画完押,又在介绍人处签上自己的名字。临了,万江亭将水滴拉到一边,说水滴,万叔要跟你说几句话。这条路虽然是你自己选的,但却也是万叔先提出来的。万叔知道你秉性善良,有时发狠,是因为心里有气。万叔平素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都明白。有些事,万叔也没有办法,但万叔知道,是委屈了你,也委屈了你爸。   
  万江亭这一番话,立即说得水滴眼泪盈眶。满心的委屈一直涌到了喉头,但她还是强忍下了。万江亭说,因为这个,万叔才想着要为你谋个将来。现在你进了科班,端了戏饭,但往后真想红起来,还有许多的苦头要吃。万叔虽然知道水滴是能吃苦头的,但万叔还是要叮嘱这个。还有,在班里要好好听班主和黄老师的教导。不要违反规矩,否则我这个保人也得跟你承担许多责任。周班主黄老师拿我当朋友,今天给我面子,但班里的规矩是不拿我当朋友也不会给面子的。有了错,打罚你都得认,这个话我要先说在前。水滴哽咽道,万叔,这些话爸爸都跟我说不出口。今天万叔是我的家长,水滴终身都拿万叔当家长。万叔,你放心,我晓得该怎么做。   
  水滴说完话,眼泪终于流了出来。万江亭没再说什么,他伸出手,替她抹了下脸上的泪。他手掌心的泪渍,令他对这个小女孩有了一份亲人般的感情。   
  周元坤说,你既进了上字科班学艺,艺名是必得有的。上字科班,上字居中。你就叫杨上柳吧。万江亭说,这名字不亮。水滴,你不介意一定要姓杨吧?水滴说,不介意。说罢想,我本来就不姓杨。万江亭说,要不,你就叫“水上灯”?一盏明灯,随水而来,漂在水上,光芒四射。周元坤大声说,好,这个名字好。   
  水滴“哦”了一声,心想,往后我就叫水上灯了。一盏明灯,随水而来,漂在水上,光芒四射。        
  二   
  上字科班的教习场设在清芬里。这是一个杜姓盐商的院宅。盐商三年前在原俄租界新买了洋楼,一家人全都搬了过去。盐商也是票友,尤其喜欢汉戏天王余天啸的戏。但凡余天啸挂牌出演,盐商全家都会定时定位到场。送花篮且不说,末了还常用托盘放上银洋,以表敬意。余天啸斯时常在汉口的几大科班定期授课,是各大科班最受欢迎的客师。周元坤又与余天啸有一点点远亲关系,便托了余天啸的大面,想租借盐商空在清芬里的旧宅。余天啸既开口,在盐商那里便是圣旨。盐商表示,租金全免,只需将院宅的上房留给余大师独自享用,以方便余大师授课时有一舒服的歇处。周元坤是大气之人,立马表示,既是租借,租金还是要付的。余天啸一向有恩于上字科班,此院宅仰仗了余天啸的大面,上房一定留给余大师独用,并且沙发床铺一律按余大师喜欢的西洋家什布置。他若没来时,门锁不开。他若来时,热茶热水,小菜点心,一应备好。盐商听此一说,大为快意。签约时,便连时间期限都没设定。   
  水滴签过契约,家也没回,径直随黄小合去了清芬里。   
  杜家院宅里一两个穿大腿裤的女孩正在练功。水滴环顾着院子,抬头间竟看到不远处乐园塔楼的穹顶。那令她熟悉不过的穹顶在阳光照射下闪着辉光。一刹那,鞭炮和小狗的狂吠、慧如尿湿裤子坐在地上的哭叫以及大雨中水滴自己的嚎啕大哭声,一起在心里响起。她心里不禁发酸,却没有流泪。   
  院子里陆续来了十来个小孩。男孩女孩都有。一个女孩叫着水滴,说新来的,站过来,班主要进行“十条十款”教导。水滴还没明白,女孩又说,跟我走,要先拜老郎神。   
  老郎神是汉剧的祖师爷,但凡弟子入门,一律要跪拜。这是规矩。   
  拜过祖师爷,水滴方见班主周元坤手上拿着木条走到了她的跟前。水滴说,这个?女孩说,莫怕。就打二十大板,打过才算正式弟子。打的时候,班主念什么,你就照着念。也不是特别疼。快跪下。   
  水滴双腿一屈,便跪了下来。周元坤扬起木板条,照着水滴的屁股就打。打过一板,方说,十条十款共二十句。第一条,不能忘师败道。水滴先前浑身紧张,但挨下一板,倒松弛下来,觉得自己还能承受。于是忙跟着念道,第一条,不能忘师败道。   
  科班的入门是不轻松的。这是每一个入门弟子皮肉上必须挨过的二十大板。二十条班规班法,只要身在梨园,必须牢记到死。忘记一条,便得受罚。而违规者惩罚更严厉。重者谓之除六根,即折断肋骨,轻者谓之开公堂,即当众打屁股或是敬神罚跪。曾有弟子,因为违规,把命都罚丢了。   
  打完入门板,周元坤说,你现已是梨园汉剧上字科班正式学徒。有一句话你得牢记,不打不成材。打你就是给你饭碗。说罢他将手上木板条朝院心一掷,然后扬长而去。   
  周班主下手虽则不重,但二十大板打下来,以水滴弱小纤细的骨架,承受起来依然吃力。水滴觉得浑身上下火辣辣痛。先前叫她跪下的女孩搀她进屋,扒下她的衣裤,替她在红肿处抹上红花油。水滴知道了她的艺名叫林上花。   
  林上花告诉水滴,今晚必须把班规班法背熟。如果明天黄老师考问,回答不出,也是要受罚的。黄老师下手比班主要重,挨一板起码要痛一个礼拜。   
  水滴便忍着痛,趴在一张窄窄的床上,大声地背诵“十条十款”的班规班法。   
  十条是:第一条,不能忘师败道;第二条,不能在班思班;第三条,不能背班私逃;第四条,不能成群结党;第五条,不能坐班拆底;第六条,不能临场推诿;第七条,不能见场不救;第八条,不能奸淫邪道;第九条,不能冒犯公堂;第十条,不能偷盗拐骗。   
  水滴对十条还能理解,但背十款时,便觉得好多事弄不明白。几乎每背一款,她都要问林上花为什么。一,不许说梦字。林上花说,因为与祖师优孟名字冲撞,是犯上,所以不许说。二,不许说伞字。林上花说,因为伞为雨盖,说伞就等于说“散班”。三,不许唤狗。林上花说,唤狗就会死人。四,不许跳台。林上花说,跳台就是跳骂众人。五,不许敲堂鼓。林上花说,敲堂鼓是打闹公堂的信号。六,不许打破面相。林上花说,打破面相就绝戏子的饭碗,是犯众的事。七,不许坐九龙口。林上花说,九龙口是打鼓佬的椅子,传说唐朝天子坐过,其他戏子绝对不可以再坐。八,不许乱扔石头。林上花说,扔石头是打远场,是断绝戏路,所以不准扔。九,不许打呵伙。林上花说,打呵伙一般都是抓班子的信号,犯众。十,不许乱坐衣箱。林上花说,各行当能坐什么衣箱,都有规矩,要不就会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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