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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部分

金鳞开-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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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英雄乘时务割据(四)

杨永裕前往敌营的时候,心跳如同擂鼓。

钦天监博士的品秩不高,但是投降贼人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却十分大。他的投降,甚至比曾经官居布政使的萧应坤担任伪职,更让明廷愤懑。

无他,因为钦天监并非一个简单的天文观测机构,或是历法制定机构,而是秉承了传达天命这一重要任务,虽然位卑却十分超然。

从西晋开始,“私习天文”便被写入了刑典之中,禁止民间传播。到了唐宋更是登峰造极,虽然法典中有自首从轻论罪定罚的条款,却将“私习天文”排斥在外。元朝因为地域辽阔,还加入了禁止私习回回历的条款,不准私下学习伊斯兰历法。明典之中更是明文定诏:“(钦天监)人员永不许迁动,子孙只习学天文历算,不许习他业;其不习学者发南海充军。”

所有钦天监人员,都是朝廷重点关照的战略资源,而杨永裕竟然被俘之后就投靠了闯贼,为闯贼提供“天命”武器,这无疑是罪不可恕的行为。如果连钦天监的官员都屈从于贼人,那岂不是说天命在闯贼一边?

仅仅如此还可以说是见风使舵,辩称自己与闯贼虚与委蛇,并非真心投靠。

然而当初承天府沦陷的时候,杨永裕非但投降,而且还进言:献陵之中多有重宝,可发掘之以为军用。

那可是献陵啊!是兴献王的陵寝!

大明的帝统有两个转折。第一转是在成祖,以奉天靖难之役取得了天下,断了原太子朱标的帝统。第二次转折是在武宗之后。因为武宗无子,所以张皇太后与内阁首辅杨廷和迎立了明宪宗的庶孙,明孝宗之侄,明武宗的堂弟。兴献王朱佑杬的次子为帝,也就是嘉靖帝。嘉靖帝传子隆庆,隆庆传万历,万历传泰昌,天启和崇祯都是泰昌帝的儿子。

杨永裕竟然进言闯贼去挖兴献王的陵寝,这简直比张献忠挖凤阳祖坟更让当今圣上切齿!

如今。这位主犯竟然要去敌营之中见明皇太子,这岂不是将羊入虎口有去无回的事么?杨永裕每迈出一步,都觉得离刑场近了一分,甚至可以想见:那边已经准备好了青铜大锅,只等他往太子面前一站,验明正身,便被扔入鼎中烹炸成渣!

“罪臣杨永裕,拜见皇太子殿下!”杨永裕见了朱慈烺,未语先哭。如丧考妣,头只埋在双臂之中,那里敢抬眼验明正身。

朱慈烺见了使者,倒是有些意外:“杨永裕,你不是做了礼政府侍郎么?怎么被派来当这个祭旗的使者?”

还不是奸贼牛金星恨自己跟宋献策走得近,行此借刀杀人之计么!杨永裕牙关紧咬,恨不得将牛金星那小人生剥活吞,但此时却不能露出一个字来。否则自己从贼之罪可就是铁板钉钉的事了,再无一丝生机。

“殿下!”杨永裕哭道:“罪臣被闯贼挟持之后。本想自刭尽忠,然而又不甘如此死去,总想再见大明中兴之日才能瞑目。一时迟疑,闯贼竟传出罪臣主张挖掘皇陵,这分明是要断了罪臣的归路啊!罪臣在贼营日日哭骂,贼便使出这借刀杀人之计。放臣回来,好让朝廷背负误杀忠良之名!”

“唔,很会说嘛。”朱慈烺牵动嘴角:“你算什么东西,李自成如此看重于你,还要忍你日日哭骂。他很大度么?”

杨永裕一愣,没想到太子的态度竟然如此决然冷峻。他认识的大明皇室可不是这样的,无论是天启帝还是崇祯帝,都是泛滥着妇人之仁的“好人”。尤其是崇祯帝,对钦天监的恩情十分深重,许多禁令都是这位皇帝放开的,让钦天监人员多少有些感念。

——这太子一点都不像皇上啊!

杨永裕心中哭道。

“且去后面好生呆着,还能留你一条性命!”朱慈烺振声道:“待孤解决了刘贼,再与你说话。”

“殿下!”杨永裕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可以不死,当即叫道:“殿下不可轻敌啊!贼人人多势众,贼将刘宗敏更非易与之辈!”

“孤就是易与之辈么!”朱慈烺瞪眼骂道:“将这狗才带下去关押起来,别让他跑了!传令全军,擂鼓!进兵!”

侍从左右当下将哭嚎不止的杨永裕拖了下去,传令兵也取了朱慈烺的军令,就往外跑。陈德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朱慈烺下令擂鼓进兵,方才道:“殿下,天就要黑了。”

“要的就是天快黑了。”朱慈烺笑道。

若是天黑不能作战,刘宗敏肯定会蜷缩营帐,依托工事抵御官兵的夜战。那时候我乱而敌不乱,绝对是自取灭亡。

趁着现在天将黑未黑,大战时间不足,小斗一番却是足够。只要刘宗敏肯出兵小斗,天黑之后必然要回营休整,那时候就是他们最容易露出破绽的时机。

要想执行这套战术意图,首先就是侍卫营的持续战斗力足够强,能够在拼斗中保持体能,直到最终拖垮敌人。有充沛的营养保证,旺盛的斗志,习以为常的高强度操练,要做到这一点对于东宫侍卫们并不困难。

其次就是不能怕夜战。

营养不足的部队常有大范围的夜盲症,而东宫侍卫营从动物脂肪到内脏都有足够的摄入,又将夜晚紧急集合,紧急拉练列入训练大纲,恐怕是这个时代最不害怕夜战的军队了。

故而朱慈烺选择的并非夜间突袭战,而是夜间阵地战,在尽量保证自己编制齐整的情况下击溃敌人。就算发生意料之外的情况,东宫侍卫营也可以通过军衔制度这一“保险”,尽快恢复编制,利用阵型的优势继续打击敌人。

左中右三个军部原本是以中军部为最精锐,那也是因为太子殿下直属,一直住在东宫外邸担任保卫工作的缘故。在福利待遇,军备装配上三个军部完全没有区别。然而这次出来之后。右军部莫名其妙就成了东宫侍卫营最精锐的部队,担任了主力攻击位置。这让左军部的军官们如何肯服气?

不就是因为右军部有个千总么!

眼下能够隶属于太子大纛之下,正是用战功来证明左军部绝非运粮的杂兵!

随着鼓点声响,各局列好鸳鸯进击阵,大踏步上前。

很快,闯营辕门中开。一队衣甲鲜明的马兵昂首挺胸,目视进前的官兵。朱慈烺手持千里镜,隐隐看到对方的骑兵阵列,心中一紧:这莫非就是李自成的三堵墙?不过骑兵列横阵冲锋威力虽大,但操练起来却不容易,李自成的“三堵墙”原也只是三万马兵的代号,并非真能做平整如墙。

否则这仗也不用打了。

马兵很快就停止了前进,继而是左右涌来的闯贼步兵。他们身穿蓝灰色的军装,手持刀枪也有阵型蕴含其中。但只是简单的长枪在前,刀手在后,并不如鸳鸯阵这般复杂。而且因为是横阵,就如铁板一般,一旦某个点被捅破,便是整片的破败。而鸳鸯阵却是竖阵,就如弹簧一般,就算一时受到压制。也有反击的弹性。

短短一里不到的距离,便成了生与死沟壑。

两方的距离迅速拉近。兵卒的脚步也渐渐加快。只要上过阵的老兵都知道,气势可以救自己一条命。跑步带来的冲劲可以增强气势,也能借这劲力在接战时占不小的便宜。

“散步!”前线的军官们们根据自己正面的敌人距离,错落有致地发布命令,改变步伐。

原本整齐划一的正步变成了更加灵活的散步,当下就有队伍冲得靠前。也有队伍因为跑得慢而被落下。

糟糕!

陈德心中暗叫不好,忍不住对朱慈烺道:“殿下,阵型乱了!”

“真的乱了么?”朱慈烺将千里镜递给陈德:“你仔细看看。看旗队长的旗枪和小队长盔上的三支剑。”

旗枪是旗队长的武器,上面有代表本旗的旗帜。盔帽上的三支剑是小队长的标识,也是队员在行进中的指示标。

陈德接过千里镜。学着朱慈烺的样子凑到眼前,被突然拉近的景象下了一跳。他旋即定下心神,寻找着第一线的旗枪和三支剑。

果然,虽然整条阵列看上去散乱了,拉开了间隙,但若细致到每个旗队,乃至每个小队,却仍旧是阵型齐整,前后有序。有的小队甚至连跑动中的步伐都仍旧一致,同左同右。

朱慈烺伸手要回千里镜,道:“为了练就他们的集体意识,我可是下了不少力气的。”

个人的技术方便练,但是要让有余力者学会蓄力,能力不足者加以追赶,保证整个团体的统一进步,这才是最难的部分。好在人力资源出身的朱慈烺知道足够多的方法进行训练,有些方法原本就是军队中流传出来的,此刻只是又回到了军队之中。从目前的结果看来,好处十分明显。

陈德回忆起操典中每日竞速跑操的规则:以团队最后一名确定名次,优者赏,劣者罚。

——原来如此!如果以跑得最慢的一人成绩代表全队,那跑得快的人也就会慢下来帮助体力不支的队友。而落后的人也有了更大的压力提升成绩。

陈德对照着眼前的情形,终于明白为何之前看到有人推着前面的战友,那是在给他助力跟上大队啊!东宫操典的细致已经让人咋舌,没想到其中细节还有如此讲究,恐怕这操典也堪称是古今兵法集大成之作了!

“接敌了。”

朱慈烺平缓的声音旋即被迸发出的喊杀声湮没。

身穿火红胖袄的官兵,与身穿蓝灰衣甲的闯军,重重撞在一起,踩起的尘土与鲜血一道飞上天空,就像是不祥的妖云。

杀气漫天!

一三二英雄乘时务割据(五)

对于站在最前线的士兵而言,接敌前后是最为难熬的时刻。一旦短兵相接,生死便是瞬间分明的事。在经过闵展炼的操练之后,东宫侍卫营的兵卒每个人都惜力如金,非到能够一击毙敌的时候方才肯吐出劲力,绝不浪费一丝体能。

这种人在闯营之中也有不少,但他们并非受过高人指点,只是单纯因为经历过许多阵仗,自然而然总结出来的经验教训——不管怎么卖命,总得留下一些体力逃跑才行。但凡能活过三五次大战的士兵,心理素质就已非寻常人可比拟了。

东宫侍卫营缺少经验,胜在技巧训练的丰富,以及单兵体能强悍、战斗意志旺盛。在面临闯营精锐的时候,气势上不落下风,就不会被贼兵一鼓而破。事实上许多官兵并非不能打杀,只是因为破了胆气,一触即溃,被人追杀,自然伤亡惨重。只要始终面对敌人,要想被没有科学训练过的人杀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陈德还从未见过两支精锐对拼而带来的漫长厮杀情形。在他的印象中,军阵一旦交接,胜负便是瞬息的事。

“看来这些百总、队长都明白了什么叫做‘黏住’。”朱慈烺举着千里镜,声音里带着跳动的韵律。

陈德也能看出东宫侍卫们是存着力气,不解问道:“殿下,一举击溃不好么?”

“若是只求击溃,何必这么麻烦。”朱慈烺道:“我是要将这股贼兵彻底歼灭!你看,在这里人多展不开阵型,所以贼兵前面的不死,后面的人只能看着。想上上不了,想撤撤不走。最终只有被我军拖死。”

陈德这才想起贼兵是占了人多的优势,恍然暗道:原来殿下在出兵前已经将天时、地利与士气种种都考虑进去了。若非身为皇子,还真是一名将种。要是多战几场,恐怕比我爹打仗还厉害些!

他摆正立场,求教道:“殿下,若是敌兵硬撤呢?”

“一溃千里。”朱慈烺简单答道。抬眼看了看天色:“快黑了。”

日出日落是天色变化最快的时候,不经意间便换了世界。随着战鼓声声,号角呜鸣,最后一抹天光彻底抹去。昏暗之中,隐约只能见到一个模糊的人影。贼兵显然不适应这种环境下作战,原本已经散乱的阵型隐隐出现了崩塌的迹象,越来越多的贼兵倒在地上,不知是受了伤还是装死不愿摸黑打下去。

东宫侍卫营的战斗力受到的影响却是有限,只要站在自己的战斗位置。前后左右便都是熟人。根本不用看,只需要听着熟悉的喘息声和虎呼之声,便有种安心踏实的感觉。对于阵型之外的人影,更是不用看得真切,只管兵器招呼上去便可。

“擂鼓!全军压上去!进旗!”朱慈烺高声下令。

鼓声大作,中军亲卫也随着大纛前进,陈德下意识伸手去抓朱慈烺坐骑的辔头,却抓了个空。险些抓到朱慈烺的身子,吓得将手缩了回去。朱慈烺回头看了他一眼。抽出佩刀,高呼道:“全军,杀敌!”

……

“保持阵型!杀啊!”刘老四骑在马上,没有穿他的三重甲,没有拿他的藤牌,反倒端着一杆旗枪。这让他十分不适应。

直到他听见空气中传来闷雷般的鼓号,登时明白这是城中守军出战,已经与闯贼接刃了。作为前锋营部的前锋,刘老四没有任何迟疑,只是害怕被左营那些“辎重兵”抢了首功。

——他奶奶的。也不知道那边是谁敢抢老子的首战!让老子见到了,非唾他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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