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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矛盾文学奖提名 红柯:西去的骑手-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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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辽阔着,很可怕地辽阔着,列车无比忧伤,好像扑进坟墓,大地总要把所有的东西收进去,包括人的誓言和梦想。

  妻子说了一句梦话,他看啊看啊看好半天。好多年以后,他确实写了本书,叫《牧边琐记》,是他到台湾以后写的。他在新疆执政十一年,杀人如麻,他的政府廉洁高效,他调离新疆时,上缴给国库的黄金白银把蒋介石吓一跳。尽管告他的人很多,蒋介石只认钱,一个边疆省区上缴中央的黄金白银比江浙两省还多,所有咒骂声都被巨大的财政收入隔挡开了。到台湾写《牧边琐记》时他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打工仔,给老蒋挣了很多很多钱。在新疆的十一年,也是跟斯大林友好合作的十一年。苏联政府得到的实惠更多,差不多也是一条西伯利亚大铁路了。“我是一个劳工”,“我是一个打工仔”。他就是这种双重角色。

  《牧边琐记》里没有写这些,他也没有对夫人讲。一个男人总要把一些话埋在心底,带进坟墓的。

  他未来的对手马仲英正驰骋在青海宁夏甘肃一带,与国民军血战。华北的报纸上登有马仲英部的活动情况。据报纸介绍国民军在边都口受挫,死伤惨重。盛世才不由吃一惊,冯玉祥的部队长于野战善打硬仗,报纸的标题是“七条枪吊民伐罪,尕司令不愧伏波后裔”。到新疆后,盛世才问当地回民:“百家姓里没尕姓嘛。”回民说:“尕是年轻的意思。”盛世才又问尕司令是谁,当时马仲英没来新疆,新疆的回民也不知道尕司令是谁,大概是回民土匪吧。盛世才又吃一惊,“西北的土匪这么凶,敢拉杆子跟冯玉祥打。”关东红胡子不少,却不曾听说有谁拉杆子打张作霖的。盛世才想起《三国演义》中马超的西凉兵,打得曹丞相丢盗卸甲,狼狈逃窜。这里民风强悍,与关东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这里果然是干事业的好地方。金陵古城留给他的晦气一扫而光。

  从塔城到迪化是千里大戈壁,绿洲跟汪洋里的小岛一样,车子从小块绿洲边擦过,漂荡在无边无际的石头堆里,很平坦很辽阔的石头大地。

  按道理西伯利亚更辽阔更大,泰加森林遮天蔽日,远远没有新疆戈壁给人如此强烈的感觉。感觉中的新疆非常之大。盛世才好几次从车子站起来挥手,不停地挥,“太壮观了,太平洋也不过如此。”

  天山山脉越来越近,盛世才指着山下的开阔地,不容置疑地告诉妻子,“看到没有,那是薛仁贵当年弯弓射箭的地方,连射三箭,三员大将应声落马,几十万大军伏地而降,部下挥戈呐喊: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挥戈入汉关。”

  大漠和群山合拢,绾起一个疙瘩,把迪化城围起来,天山最险峻的主峰,博格达峰与妖魔山竖在城郊,城中央挺着一座红山,源自天山冰川的一条河穿城而过,河水冰冷湍急跟冷嗖嗖的剑刃一样。

  “冰河入梦,险峰为枕,六朝粉黛之地哪能跟这座城相比?”

  盛世才轻声告诉邱毓芳,“夫人,这座城是一位美人,她的美跟你如此相似,我一直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来形容夫人的美,这座城就是你,我的夫人。”盛世才轻轻地拍着邱毓芳的肩头,博格达峰与妖魔山同时看着邱毓芳,“那两座山都在看我。”

  “夫人不要紧张,是你在看它。”

  “它从石头缝里看我,这么厉害的眼睛,我从来没有让人这么看过我。”

  “不是人是山,是天山的主峰在看你呀我的夫人。”

  当时,盛世才是迪化最高的军事人才,省主席金树仁问他有何打算,盛世才愿意去最艰苦的地方工作。金树仁说:“迪化就已经很艰苦了,你留迪化工作。

  边疆军事落后,军事人才奇缺,我任你为军校总教官,兼省军参谋主任。”盛世才立正致礼。人们发现盛世才腰间挂着一支奇怪的手枪。盛世才说:“这是日本造的盒子枪,叫王八盒子,是我的日本同窗送的。”

  第二天,军校学员也目睹了这支奇怪的手枪。迪化城在议论这支王八盒子枪。

  盛世才打马而过,双眼炯炯有神,脸盘上一圈黑胡须,威风凛凛。那正是隆冬季节,巡夜的更夫发现黎明时分,盛世才来到河边,砸开坚冰,用冰水冲洗身体。

  不久,军校的学员也开始在野外用冰水冲洗身体。据盛世才介绍,这是日本军校士官生的基本功。崇尚武道的学员很喜欢冰水浴与刀术。盛教官成为他们心目中理想的军人。

  金树仁了解这些情况后说:“只要不给他兵权,他教些学生对我们有好处。”

  幕僚们说:“蒋介石当年就是从办军校起家的。”金树仁说:“军校校长是我,盛世才只是个总教官嘛。盛世才怎么能跟蒋委员长相提并论?”

  军校学员对盛世才说:“以老师的水平应该担任新疆军事首脑,金主席分明是让你坐冷板凳嘛。”盛世才沉默不语,学员们越说越气愤。盛世才突然说:“以后不许议论长官,我是金主席请来的,军校是军人的摇篮,当教官有什么不好,嗯?你们如此放肆,不是害我吗?”学员们把这种不满搁在心里,一搁就是三四年。三四年以后,他们都是省军的骨干力量了,哈密发生民变,省军连连败北,许多高级将领不能上阵指挥,全迪化只有盛世才一人可以支撑局面,金树仁只好任盛世才为东路总指挥,率部出征。盛世才平生第一次执掌兵权,手下军官大多是当年的军校学员。部下效力,盛指挥有方,捷报频传,盛世才脱颖而出。

  那是几年以后的事情,而在民国十九年至二十二年,盛世才却陷在绝境中。

  金树仁跟蒋介石一样,给他一个空头衔,丝毫也不重用。与南京不同的是,他可以在军校学生中培育自己的势力。只要保持这种优势,他就以静待变。那些年,盛世才的日子清苦而耐人寻味。在迪化人眼里,他始终是个精力充沛,野心勃勃的军人。这里民风淳朴,一点没有南京的萧杀阴森之气。盛世才已忘记了在南京时对黑夜的恐惧。军校学员们谈起新疆政治腐败,盛世才就感到无比高兴。


 第二部(5)  
红柯  
 

  远在河西的马仲英也了解到新疆政治腐败。马仲英冥冥之中感觉到他和骑手们的使命在新疆。

  巴丹吉林沙漠沿河西走廊一直伸向中亚。骑手们在沙漠里几出几进,好不容易进人富庶的河西走廊,谁也不想再到沙漠里去。尽管他们知道雪山与沙漠是骑手的摇篮,可一旦失去枪支与战刀,他们就很难振作起来。

  
  那些日子,马仲英忧心如焚,他盼着国民军来进攻,这样可以鼓动部下向新疆开拔,他们无法战胜安逸和休闲。

  那年,千里河西,风平浪静,静得令人怀疑,毫无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乱世景象,反倒有点世外桃源的意味。飞驰的骑手在这里显得一点也不真实,百姓们种田赶集,对军队毫无兴趣,连骑手们都感到自己是多余的。骑手们叫起来:去年这里刚打仗呀。永昌、民勤和武威血流成河。百姓们说:那是好久前的事了,国民军走了。骑手们茫然若失,兵灾刚过去半年,人们就忘得一干二净。百姓们说:“老百姓过日子,过了今天想明天,到了明天想后天,以前的事没人想。”

  骑手们惊恐异常,他们发现了比战刀更锋利更坚硬的东西——时间。骑手们说:“咱离开河州快一年了,河州乡党早把咱给忘了。”

  那是个无比惨酷的季节,平静的旷野松弛了骑手们的筋骨,悄无声息的岁月之河吞噬了骑手们的神志。骑手们叫起来:河西乡党忘了咱,不能让河州乡党忘了咱。马仲英说:“河州早有防备,回不去。”

  “去宁夏,宁夏是回回窝,去宁夏,咱不做孤魂野鬼。”

  大军越来越像一支土匪,把这样的军队带到宁夏会是什么样子?尕司令下令先整训一下再说。大家以为要练兵,号声一响,又是巴丹吉林大沙漠,尕司令都进去了,谁敢不从。大灰马知道主人的心思,带着大军在沙漠里兜圈子,有泉水的地方全被绕过去了。开始有人倒下,太阳一晃就是一团火,赤白赤白的火,太阳的火焰很快变成纯白,一片闪光的纯白跟舌头一样从天空伸下来舔这些沙漠上的露珠。有人尖叫,尕司令上去就是一鞭子,“叫什么叫!沙漠都过不去还想去宁夏?”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连马也倒下了,生命的火焰从尸体上升起,融进太阳。在死亡与磨难之后,人们的目光变得更凶狠更残酷。队伍里的绿林好汉太多了,这些人匪性难改。再这么折腾下去,太阳和沙漠会把他们全吃光。太阳把大家都晒疯了。

  不能直扑宁夏,大军绕道阿拉善蒙古地区,从贺兰山进宁夏。这次进军神不知鬼不觉,谁也不相信能从沙漠里冒出一支大军。尕司令先派人潜入银川打探虚实。省城驻军外出训练未归,只有一个团守银川。省主席门致中是个贪官,只知弄钱,不理政务,正是进攻的好机会。

  大军开到银川,银川即被攻克,省主席门致中带手枪营从银川南门突围,军长王衡之阵亡。骑手们旗开得胜,纵马奔驰,一片欢腾。王衡之是副将,主将门致中跑了。尕司令高兴不起来。更让他伤心的是,军队入城,匪性又起,杀掠不断。银川仓猝失陷,军政机关职员大多未逃出,躲在百姓家里,被搜出后就地杀害。

  银川为省会所在,一告陷落,西北震动。刘郁芬又起用吉鸿昌,命其率队进剿。

  两个月后,吉鸿昌部队从兰州杀来,骑手们拚死抵抗,好几个旅长战死,骑手们撤出银川,退到石嘴山。

  五月初,尕司令指挥部队二次围攻宁夏,吉鸿昌部队从四门冲出来,与尕司令一起起兵的马仪师长当场阵亡,骑手们死伤惨重,全线溃退。吉鸿昌带着大刀队在战场上寻找马仲英的尸体,有人把马仪抬过来,马仪酷似马仲英。吉鸿昌在尸体旁站了很久,说:“死在我手里,是你娃娃的运气。”

  骑手们进人沙漠摆脱追兵,沙漠很快到头了,骑手们发现沙漠这么狭小,有经验的骑手说:“是咱们心太急了,心太急跑天上天也是小的。”

  骑手们在沙漠里跑了五天五夜,沙漠的尽头出现了无边无际的旷野。旷野平坦安谧。骑手们又跑到了世外桃源。这里全是蒙古人,原来他们到了河套平原。

  蒙古人说:冬天快到了,你们会被冻死的。骑手们又是放枪又是乱叫,旷野无边无际,全是灰黄的枯草。骑手们沮丧至极,朝天放枪朝地放枪,放完枪就散伙了。

  剩下的七百多骑手是从河州带出来的,当初他们有一万多人。

  荒原一下子收割了好几万颗结实的脑袋,战刀插在沙土里像成熟的谷穗,弯弯垂下去。没人能理解金黄的沙土会长出金黄的小米。单单有阳光和水是不够的,还需要儿子娃娃的血来显示泥土鲜烈淳朴的美。好久以前,苏菲导师就告诉我们谷米里边的秘密:日月的精华和山川的灵气就隐藏在谷米里边,谷米喂养我们完全是为了我们身上流动的血液,因为血液是天空和大地的自然延伸;真主把他的灵魂灌入人体是为了让人保持天空和大地的纯真。光有谷米是不够的,大地必须有真境花园,花园里的玫瑰是儿子娃娃的血液。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能成为儿子娃娃;有些男人堕落有些男人污染了自己的灵魂丧失了血的纯真。

  生命像沙子,风吹着它们流动,它们就这样意识到自己的美妙,于是荒原变成大海。

  …… 那年冬天,骑手们走出巴丹吉林沙漠就不想动了。大家对新疆不感兴趣,新疆比甘肃更荒凉。

  尕司令说:“那里有世界上最大的沙漠,海洋就在那里。”

  骑手们太累了,他们一点也想象不出沙漠里的生命之海;他们太累了,他们的瞳光开始发暗。

  他们就像一群老狼,蹲在后套的大草滩上,一边舔伤口,一边盯着银川。富饶的宁夏对他们太有诱惑力了,那里稍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会扑上去。

  吉鸿昌进银川后与省主席门致中发生矛盾。吉鸿昌认为宁夏资源丰富,应制定计划好好开发,不能一味向地方征税,加重老百姓的负担。门致中思想守旧,一切按旧规办事,正忙着操办迎娶前清端王的二孙女。

  吉鸿昌毫不客气讽刺门致中,平时只知道弄钱,战时疏忽防守,城失将逃,给老百姓带来劫难,有何颜面再见宁夏父老。门致中愤而离职去向冯玉祥告状。

  刘郁芬只好让吉鸿昌代理宁夏主席,冯玉祥知道后默许。

  吉鸿昌刚攻克宁夏时,省城回民几乎逃光。一个警察枪杀了一个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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