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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余华-夏季台风-第5部分

小说: 余华-夏季台风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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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在他赤裸的胸前起飞和降落。它们缺乏应有的秩序,降落和起飞时杂乱无章,不时撞在
一起。于是他从一片嗡嗡巨响里听到了一种惊慌失措的声音。妻子已经睡去,她的呼吸如同
湖面的微浪,摇摇晃晃着远去——这应该是过去时刻的情景,那些没有雨的夜晚,月光从窗
口照射进来。现在巨大的蚊声已将妻子的呼吸声淹没。身下的草席蒸腾着丝丝湿气,湿气飘
向他的脸,使他嗅到了温暖的腐烂气息。是米饭馊后长出丝丝绒毛的气息。不是水果的糜烂
或者肉类的腐败。米饭馊后将出现蓝和黄相交的颜色。

    他从床上坐起来,妻子没有任何动静。他感受到无数蚊虫急速脱离身体时的慌乱飞舞。
一片乱七八糟的嗡嗡声。他将脚踩入流水,一股凉意油然而升,迅速抵达胸口。他哆嗦了一
下。何勇明的尸首被人从河水里捞上来时,已经泛白和浮肿。那是夏日炎热的中午。他们把
他放在树荫下,蚊虫从草丛里结队飞来,顷刻占据了他的全身,他浮肿的躯体上出现无数斑
点。有人走近尸首。无数蚊虫急速脱离尸首的慌乱飞舞。这也是刚才的情景。我要回屋去。
他那么坐了一会,他想回屋去。他感到有一只蚊虫在他吸气时飞入嘴中。他想把蚊虫吐出
去,可很艰难。他站了起来,身体碰上了雨布,雨布很凉。外面的雨水打在他赤裸的上身,
很舒服,有些寒冷。他看到有一个人站在雨中抽烟,那人似乎撑着一把伞,烟火时亮时暗。
钟其民的窗口没有灯光,有箫声鬼魂般飘出。雨水很猛烈。

    我要回屋去。他朝自己的房屋走去。房屋的门敞开着,那地方看上去比别处更黑。那地
方可以走进去。地上的水发出哗哗的响声,水阻挡着他的脚,走出时很沉重。

    我已经回家了。他在门口站了一会,东南的屋角一片黑暗,他的眼睛感到一无所有。那
里曾经扭动,曾经裂开过。现在一无所有。

    我为什么站在门口?他摸索着朝前走去,一把椅子挡住了他,他将椅子搬开,继续往前
走。他摸到了楼梯的扶手,床安放在楼上的北端。他沿着楼梯往上走。好像有一桩什么事就
要发生,外面纷纷扬扬已经很久了。那桩事似乎很重要,但是究竟是什么?怎么想不起来
了?不久前还知道,还在嘴上说过。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楼梯没有了,脚不用再抬得那
么高,那样实在太费劲。床是在房屋的北端,这么走过去没有错。这就是床,摸上去很硬。
现在坐上去吧,坐上去倒是有些松软,把鞋脱了,上床躺下。鞋怎么脱不下,原来鞋已经脱
下了。现在好了,可以躺下了。地下怎么没有流水声,是不是没有听到?现在听到了,雨水
在地上哗哗哗哗。风很猛烈,吹着雨布胡乱摇晃。雨水打在雨布上,滴滴答答,这声音已经
持续很久了。蚊虫成群结队飞来,响声嗡嗡,在他的胸口降落和起飞。身下的草席正蒸发出
丝丝湿气,湿气飘向他的脸,腐烂的气息很温暖。是米饭馊后长出丝丝绒毛的气息。不是水
果的糜烂或者肉类的腐败。米饭馊后将出现蓝与黄相交的颜色。我要回屋去。四肢已经没法
动,眼睛也

    清晨的时候,雨点稀疏了。钟其民在窗口坐下,倾听着来自自然的声响。风在空气里随
意飘扬,它来自于远处的田野,经过三个池塘弄皱了那里的水,又将沿途的树叶吹得摇曳不
止。他曾在某个清晨听到过一群孩子在远处的争执,树叶在清晨的风中摇曳时具有那种孩子
的清新音色。孩子们的声音可以和清晨联系在一起。风吹入了窗口。风是自然里最持久的声
音。这样的清晨并非常有。有关地震即将发生的消息很早就已来到,随后来到的是霉雨,再
后来便是像此刻一样宁静的清晨。这样的清晨排斥了咳嗽和脚步,以及扫帚在水泥地上的划
动。王洪生说:“他太紧张了。”他咳嗽了两声。“否则从二层楼上跳下来不会出事。”
“他是头朝下跳的,又撞在石板上。”

    他们总是站在一起,在窗下喋喋不休,他们永远也无法明白声音不能随便挥霍,所以音
乐不会在他们的喋喋不休里诞生,音乐一遇上他们便要落荒而走。然而他们的喋喋不休要比
那几个女人的叽叽喳喳来得温和。她们一旦来到窗下,那么便有一群麻雀和一群鸭子同时经
过,而这经过总是持续不断。大伟穿着那件深色的雨衣,向街上走去。星星在三天前那个下
午,戴上纸眼镜出门以后再也没有回来,大伟驼着背走去,他经常这样回来。李英站在雨中
望着丈夫走去,她没有撑伞,雨打在她的脸上。这个清晨她突然停止了哭泣。

    他看到吴全的妻子从敞开的屋门走出来,她没有从简易棚里走出来。隆起的腹部使她两
条腿摆动时十分粗俗。她从他窗下走了过去。“她要干什么?”林刚问。

    “可能去找人。”是王洪生回答。

    他们还在下面站着。清晨的宁静总是不顺利。他曾在某个清晨躺在大宁河畔,四周的寂
静使他清晰地听到了河水的流动,那来自自然的声音。

    她回来时推着一辆板车,她一直将板车推到自己屋门口停下。然后走入屋内。隆起的腹
部使她的举止显得十分艰难。她从屋内出来时更为艰难,她抱着一个人。她居然还能抱着一
个人走路。有人上去帮助她。他们将那个人放在了板车上。她重新走入屋内,他们则站在板
车旁。他看到躺在板车里那人的脸刚好对着他,透过清晨的细雨他看到了吴全的脸。那是一
张丧失了表情的脸,脸上的五官像是孩子们玩积木时搭上去的。她重又从屋里出来,先将一
块白布盖住吴全,然后再将一块雨布盖上去,有人打算去推车,她摇了摇手,自己推起了板
车。板车经过窗下时,王洪生和林刚走上去,似乎是要帮助他。她仍然是摇摇手。雨点打在
她微微仰起的脸上,使她的头发有些纷乱。他看清了她的脸,她的脸使他想起了一支名叫
《什么是伤心》的曲子。她推着车,往街的方向走去。她走去时的背影摇摇晃晃,两条腿摆
动时很艰难,那是因为腹中的孩子,尚未出世的孩子和她一起在雨中。

    不久之后那块空地上将出现一个新的孩子,那孩子摸着墙壁摇摇晃晃地走路,就像他母
亲的现在。孩子很快就会长大,长到和现在的星星一样大。这个孩子也会喜欢箫声,也会经
常偷偷坐到他的脚旁。

    她走去时踩得雨水四溅,她身上的雨衣有着清晨的亮色,他看清了她走去时是艰难而不
是粗俗。一个女人和一辆板车走在无边的雨中。在富春江畔的某个小镇里,他看到了一支最
隆重的送葬队伍。花圈和街道一样长,三十支唢呐仰天长啸

    一片红色的果子在雨中闪闪发亮,参差其间的青草摇晃不止。这情景来自最北端小屋的
窗上。

    街道两端的雨水流动时,发出河水一样的声响。雨遮住了前面的景色,那片红果子就是
这样脱离了操场北端的草地,在白树行走的路上闪闪发亮。在这阴雨弥漫的空中,红色的果
子耀眼无比。四天前的这条街道曾经像河水一样波动起来,那时候他和王岭坐在影剧院的台
阶上。那个下午突然来到的地震,使这条街道上充满了惊慌失措的情景。当他迅速跑回最北
端的小屋时,监测仪没有出现异常情景。后来,霉雨重又猛烈起来以后,顾林他们来到了他
的面前。

    就在这里,那棵梧桐树快要死去了。他的脑袋就是撞在这棵树上的。顾林他们挡住了
他。“你说。”顾林怒气冲冲。“你是在造谣。”

    “我没有造谣。”“你再说一遍地震不会发生。”

    他没有说话。“你说不说?”他看到顾林的手掌重重地打在自己脸上。然后胸膛挨了一
拳,是陈刚干的。陈刚说:“你只要说你是在造谣,我们就饶了你。”

    “监测仪一直很正常,我没有造谣。”

    他的脸上又挨了一记耳光。

    顾林说:“那么你说地震不会发生。”

    “我不说。”顾林用腿猛地扫了一下他的脚,他摇晃了一下,没有倒下。陈刚推开了顾
林,说:“我来教训他。”

    陈刚用脚猛踢他的腿。他倒下去时雨水四溅,然后是脑袋撞在梧桐树上。就在这个地
方,四天前他从雨水里爬起来,顾林他们哗哗笑着走了。他很想告诉他们,监测仪肯定监测
到那次地震,只是当初他没在那座最北端的小屋,所以事先无法知道地震。但是他没有说,
顾林他们走远以后还转过身来朝他挥了挥拳头。当初他没在小屋里,所以他不能说。

    一片树叶在街道的雨水里移动。最北端小屋的桌面布满水珠,很像是一张雨中的树叶。
四天来他首次离开那间小屋。监测仪持续四天没有出现异常情况。现在他走向县委大院。

    那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和蔼可亲。他和顾林他们不一样,他会相信他所说的话。他已经
走入县委大院,在很多简易棚中央,是他的那个最大的简易棚。他走在街上时会使众人仰
慕,但他对待他亲切和蔼。他已经看到他了,他坐在床上疲惫不堪。四天前在他身边的人现
在依然在他身边。那人正在挂电话。他在他们棚口站着。他看到了他,但是他没有注意,他
的目光随即移到了电话上。他犹豫了很久,然后说:“监测仪一直很正常。”

    电话挂通了。那人对着话筒说话。

    他似乎认出他来了,他向他点点头。那人说完了话,把话筒搁下。他急切地问:“怎么
样?”

    那人摇摇头:“也没有解除警报。”

    他低声骂了一句:“他娘的,这日子怎么过。”随后他才问他,“你说什么?”他说:
“四天来监测仪一直很正常。”

    “监测仪?”他看了他很久,接着才说。“很好,很好。你一定要坚持监测下去,这个
工作很重要。”

    他感到眼前出现了几颗水珠。他说:“顾林他们骂我是造谣。”“怎么可以骂人呢。”
他说。“你回去吧。我会告诉你们老师去批评骂你的同学。”物理老师说过:监测仪可以预
报地震。

    他重新走在了街上。他知道他会相信他的。然后他才发现自己没有告诉他一个重要情
况,那就是监测仪肯定监测到了四天前的小地震,可是当初他没在场。

    以后告诉他吧。他对自己说。

    物理老师的妻子此刻正坐在简易棚内,透过急泻的雨水能够望到她的眼睛。她曾经在某
个晴朗的下午和他说过话。那时候操场上已经空空荡荡,他独自一人往校门走去。

    “这是你的书包吗?”她的声音在草地上如突然盛开的遍地鲜花。对书包的遗忘,来自
于她从远处走来时的身影。

    “白树。”雨水在空中飞舞。呼喊声来自于雨水滴答不止的屋檐下,在陈旧的黑色大门
前坐着陈刚。

    “你看到顾林他们吗?”

    陈刚坐在门槛上,蜷缩着身体。

    白树摇摇头。飘扬的雨水阻隔着他和陈刚。

    “地震还会不会发生?”

    白树举起手抹去脸上的雨水。他说:

    “监测仪一直很正常。”他没有说地震不会发生。

    陈刚也抹了一下脸,他告诉白树:

    “我生病了。”

    一阵风吹来,陈刚在风中哆嗦不止。

    “是发烧。”“你快点回去吧。”白树说。

    陈刚摇摇头:“我死也不回简易棚。”

    白树继续往前走去。陈刚已经病了,可老师很快就要去批评他。四天前的事情不能怪他
们。他不该将过去的事去告诉县革委会主任。吴全的妻子推着一辆板车从雨中走来。车轮在
街道滚来时水珠四溅,风将她的雨衣胡乱掀动。板车过来时风让他看到了吴全宁静无比的
脸。生命闪耀的目光在父亲的眼睛里猝然死去,父亲脸上出现了安详的神色。吴全的妻子推
着板车艰难前行。多年前的那个傍晚霞光四射,吴全的妻子年轻漂亮。那时候没有人知道她
会嫁给谁。在那座大桥上,她和吴全站在一起。有一艘木船正从水面上摇曳而来,两端的房
屋都敞开着窗户,水面上漂浮着树叶和菜叶。那时候他从桥上走过,提着油瓶望着他们。还
有很多人也像他这样望着他们。

    那座木桥已经拆除,后来出现的是一座水泥桥。他现在望到

    物理老师的妻子一直望着对面那堵旧墙,雨水在墙上飞舞倾泻,如光芒般四射。很久以
前就已经开始的情影,此刻依然生机勃勃。旧墙正在接近青草的颜色,雨水在墙上唰唰奔
流,丝丝亮光使她重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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