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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部分

风过白榆-第36部分

小说: 风过白榆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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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却比哭更难受。
    她站起来,转过身,她看见火葬场的门口聚着一群人,都是专政路的老住户,
他们表情凝重,有的还拿着一小叠烧纸。他们并不走拢来,只是远远地看着。直到
罗小梅走开,他们才陆陆续续地走过来,停在罗小梅焚烧的灰堆前面,点燃手里的
纸钱。
    罗小梅回头看了一眼,正看见薛把门从灰堆里扒出一枚铜章,可能是热的缘故,
她的两手捧着一个热地瓜那样地倒着手哈气。她要拿回去给孙子玩吗?这念头一闪
而过,她脚步沉重地往前走,走出火葬场的门口,她才想起忘了存骨灰的事了。她
只好走回去办理手续。
    罗小梅再一次走出的时候,看见他们还没有走开。但他们很快便散去了,因为
天边已响起了沉闷的雷声。潮湿的风中,树梢开始发抖,也抖出许多凉爽。下雨了,
和罗小梅的泪水混在一起,罗小梅任由泪水流淌,也不避雨,她走回专政路(她不
承认新路牌上的怪名字),身上已被雨水淋得透湿。

    雅芳路上,从乡下雇佣的民工正在冒雨伐树,铁锯吱吱嘎嘎,雨中的白榆树的
呻吟声却几乎哑得听不见,只在倒下时树枝划过街道才发出一阵唰啦声,溅起一小
片水花,甩开一连片的小水珠。街道宽阔了许多,也许明天早晨,这条路上,最后
一棵白榆树也已经倒下了。就在罗小梅家门口,围着一群人,其中的主角当然是王
守仁镇长和肥胖华贵的陆雅芳,有人为他们撑着伞。王守仁激动地打着手势,指指
街道,又指指天空,向陆雅芳介绍情况,勾划着榆树镇的蓝图。
    罗小梅径直走过去,却见韩静云小跑着迎上来。“你是这家的主人吗?请你把
门打开,外商要参观一下,这是榆树镇当年最好的房子了。”她又小声问道:“你
们家的卫生搞得好吗?”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大了,“你,你怎么啦!”
    人们一起回头,这才注意到走来的妇女脸上怪异麻木的表情,头发糊在脸上,
衣服粘在身上。
    “你说什么?”韩静云没听清女人的声音,“请你大声一点,我是镇政府的。”
    她听清了,那沙哑愤怒的声音只有两个字:“滚开!”
    罗小梅一把推开韩静云,又推开两名工作人员,掏出钥匙,她没有立刻动手开
门,她的嘴角浮着嘲讽的笑纹,她定定地看着外商陆雅芳。
    陆雅芳身边的翻译走上来行了一个礼,“陆小姐说她很抱歉。打扰您真不好意
思。陆小姐问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可以用她的车送您去医院。”
    罗小梅扬起脸,问道:“我可以和这位陆小姐说一句话吗?”
    “当然可以,您请讲吧!”翻译礼貌地说。罗小梅冲向她打手势的韩静云笑了
一下,她走到陆雅芳的跟前,陆雅芳微笑着等她开口,其实,她对身边这些人的聒
噪烦透了,她宁愿对一个疯子感兴趣,她向罗小梅伸出手。但对方却将她的手拨开
了。
    罗小梅定定地看着陆雅芳保养得极好的脸,一字—顿地说:
    “你爸爸是强奸犯!”
    陆雅芳的脸扭歪了,所有的人都张大了嘴巴。他们清楚地听见陆雅芳说了汉语。
陆雅芳问道:“你说什么?”
    罗小梅更加清楚地说:“你听清了,你爸爸是强奸犯,教唆犯,他给政府枪决
了!”罗小梅的心头豁然开朗,压在心底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原来她想做的就
是这件事,这就是这几天她一直想要做的。她嘲讽地看着浑身颤抖的陆雅芳,心里
充满了的报复的快意。
    温文尔雅的陆雅芳终于露出了凶相,她抬起手狠狠地抽了罗小梅一个耳光。她
得到的回报也是一个耳光,而且更响更狠。
    罗小梅的胳膊被冲上来的警察拉住,背向后面,她一点没觉得疼痛,她一边挣
扎,一边大声吵嚷:“陆朝臣蹲了二十年的监狱,十年前他又给枪决了,崩了,呜
呜……”她听见镇长连声道歉,“她是个疯子,一个疯子。”她咬开警察的手指,
立刻反驳:“你们才是疯子,姓陆的,我清醒得很。”
    “我操你们妈呀!”
    她仰天大骂。她的脸上挨了耳光,她吐出一口血沫和半颗牙齿。“把她扣起来,
扣起来,她殴打外商,扰乱社会治安。”韩静云跳着脚喊着,这是罗小梅听见的最
后一句话,她的耳根挨了一拳,剩下的只有嗡嗡的轰鸣了。但她仍在破口大骂,只
要咬开捂上来的手指,她便将叫骂喊出去,她感到从来没有过的痛快,简直痛快淋
漓。



  

                                 第五章

    当被伐掉的白榆树早该落光了所有的树叶,树叶将覆盖起屎壳螂和瓢虫的尸体;
当麻雀落在三通河傍岸的发霉的蒲草尖上,却飞不起一丝一毫的蒲棒茸;当歇耕的
老牛可以自由地游荡在田野上,艰难地啃掠贴伏在田埂上的枯黄的茅草,干竭了水
分的草根塞了松动的牙齿,它们失望地抬起头,回想春天的氤氲;当松软潮湿的大
地渐渐地坚硬铁凉起来,在寒号鸟渐渐凄厉的叫声中,懒惰的花脊梁田鼠为还没打
好的洞穴磨秃了爪子,流出鲜血;当有一天淘气的孩子不自觉地懒了床,在母亲们
的叱骂声中爬起来,忽然发现自己看不见外面的世界了,窗玻璃上结满了霜花——
就这样,冬天来临了。
    一九九三年冬天,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让榆树镇人闻到异国泊在贝加尔湖冰雪
里的渔船的铁腥,并激起了许多年青人的好奇心。这时候,在邻省的一个叫黑河的
口岸上,已经有榆树镇的后代们站在等待过境的队伍里了,他们和其他人一起扛着
大得吓人的编织袋,里面塞着廉价的首饰、羽绒服、旅游鞋,他们的身上还穿着好
几层汗衫,贴胸的衣袋里放着变味的口香糖,还有一本油印的中俄对照的通译小册
子。他们带回来的是摆放在市场上的军用望远镜、咖啡壶、质量优良的獭狸帽子、
银狐领的大衣,还有他们在异国据说是很容易就可以觅得的艳遇改变着镇上年轻人
的观念。今天,他们已完全有理由嘲笑他们上两辈人对七十年前“振兴船行”的怀
想,他们续写了榆树镇的外交记录。令他们兴奋的是,现在是他们主动走出了国门,
而另一个国度的人们一点也不像他们想象中那样精明,甚至还有些傻呢!他们在高
声叫卖的间隙,还顾得上这样炫耀:“我敢说小脑袋大二三要是还活着,他驮上东
西出去也能赚回钱来。我吗?只小小地赚了一笔。咱是‘小倒’啊。”如他们的父
辈在二十年前抱怨自己错过了参加战争的机会一样,他们也在报怨,他们抱怨的是
自己晚生了七十年,如果在三通河可以通航的年代,他们一定会创下惊人的商业记
录,“振兴船行”算得了什么呢?榆树镇有史以来最成功的商人也不过是一个只知
道买地自守的土财主罢了。对历史认识的浅薄和无知已经成为年轻人的通病,他们
浮躁地宣称:“要是我生在那个年代,老饱学王长溪收集的历史就得改写了。”
    而饱学先生王长溪已经是一个活得不耐烦的老人了。现在他除了诅咒自己为什
么不死,再做的事就是监视他当镇长的儿子供给他的食物中是否给下了毒药。“我
是想死,可我得防着王守仁把我毒死。”他对每一个到家里找镇长夫妇办事的人说,
“在王守仁的眼睛里,强奸犯陆朝臣都是好人了,他王守仁还能是什么好东西吗?”
饱学先生将能找到的医书摆了一地,他从这头爬到那头,将能翻到的解毒秘方抄在
一张张黄纸上面。他在每顿饭前吞吃一张药方,吃得满嘴墨渍。有一天他忽然悟到
了一剂良方,于是他将剩下的所有药方在一只蓝边的粗瓷碗里付之一炬。这样饱学
先生就拥有了一只“试毒碗”。吃完饭他便将“试毒碗”藏到被子下面的狗皮褥子
里,这样,他的工作量大大减轻了,因为他只要看住不被任何人碰到那只碗就可以
了。
    被陆雅芳的空头支票和榆树镇人意味复杂的目光晃得焦头烂额的王守仁镇长终
于忍无可忍了。这天傍晚,他和韩静云冲进饱学先生的屋子,韩静云拿着一只哗楞
棒晃着,用笑脸骗开饱学先生的注意力,王守仁突然掀开了饱学先生的被子,等饱
学先生识破儿子的阴谋,那只“试毒碗”已经到了儿子手里了。看着可怜巴巴的饱
学先生,王守仁镇长威协说:“你要再敢胡说八道,我就砸碎你的饭碗。”
    饱学先生扑通翻到地上,跪在儿子脚前:“镇长,镇长,我再也不敢了,我错
了,我再不敢给你当爹了。陆朝臣是好人,我才是强奸犯,我强奸了你妈,让你当
了野种,你是婊子养的。”王守仁一咬牙将碗摔到水泥地上,奇怪的是那只瓷碗玻
璃球一样滚了几滚。饱学先生像一只青蛙,灵巧地扑了上去,赶在王守仁的皮鞋前
面将碗抢在手里。看见饭碗奇迹般没有裂一道纹,掉一块瓷,他忽然嘿嘿笑了起来。
“王镇长,你摔不碎老子的饭碗。”他的笑声变成了哭声。“至少我这是吃人饭的
碗。王守仁,我操你妈呀!连你爹的饭碗你也敢砸,你那昧良心的小官当不了几天
了,我看见你那顶小乌纱的帽翅折了,像没尾巴的鹌鹑一样秃了。”
    

    生命力异常旺盛的饱学先生没有死于儿子王守仁的诅咒,没有死于儿媳韩静云
的虐待,甚至连使镇子上的许多棒小伙都患了流感和肺炎的寒流也奈何他不得。镇
长王守仁绝望地认为,即使他给磨死了,他爹也不会死掉。然而饱学先生的死期却
突然而至,饱学先生的死是由于当地广播站播发了一篇考证文章。
    文章出自本市研究地方志的一位学者之手。文章详尽地描述了七十年前发生在
榆树镇的一场跨国之恋,这场轰轰烈烈的恋情的主角,居然就是当年“振兴船行”
的老板崔振兴和一位白俄妇人。民国十六年,事业如日中天的崔振兴在奉天雄心勃
勃地和一位白俄商人洽谈了三通河的开发计划。当那位商人携妻如约而至,一踏上
榆树镇的土地,他金发碧眼的妻子立刻便给榆树镇满街招摇的挂满金黄色榆钱的白
榆树深深地吸引了,白榆树还摇荡着白俄女子激情如火的心旌。风流倜傥的黄皮肤
的船行老板长袍马褂,谈笑风生,干净利落的中式服装衬着一张精明的俊脸,异国
女子含着一汪水的眼睛也让崔振兴同样看见了爱情的风帆。当那位白俄商人察觉到
他的合作伙伴正在试图勾引他的妻子,他决定立刻起程返奉。倒霉的白俄商人离开
榆树镇不到一百里便遭到了劫匪的袭击,来历不明的劫匪杀鸡一样地将那位异国商
人砍翻在松花江里。识破了这场骗局的白俄妻子,不堪受辱,愤而点燃了汽船的油
箱。铁船沉没了,鲜血染红了沿江而下的松花和浪花。面对着空空荡荡的江面,摘
下面罩的崔振兴一口鲜血喷在水里,他想得到那位如水的异国女子,更想得到那只
神奇的汽船。松花江水卷走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爱情,和土匪黄天的合作也埋下崔家
走向没落的种子。
    考证文章听起来像小说,听得熟谙榆树镇历史的饱学先生目瞪口呆。但这毕竟
不是小说,而是一篇在志书系统得奖的论文。饱学先生随即大笑不止,笑出了眼泪。
等笑声戛然而上,他慢慢地向后倒去。等有人发现将他扶起,他已经死去多时了。

    饱学先生弃世的那天刮着一九九三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风。人们不记得哪一年冬
天刮过这样的大风。干硬的西北风刮倒了镇政府楼前两支高的标语牌,吹灭了博物
馆楼顶闪着减肥茶字样的广告霓虹灯。大风扑打着办公楼和居民住宅的玻璃窗,在
楼间檐前吹起冬天的号角。在这样的大风里,患着牙疼和哮喘病的老人对萝卜的药
用价值最后失去了信心,他们的呻唤呼应着寒风。奔波劳累的卡车司机则躺在自家
床上,不必担心给扣掉工资或被解雇,他们舒服地扯起鼾声。有几个向出租车公司
承包了出租车的个体司机被押金压得喘不过气来,他们不信邪地勉强将车开上了马
路。
    他们很快就灰了心。街上行人寥寥,几个尽职尽责的街道清扫工站在邮局的门
廊下,抱着扫帚打着哆嗦。客运站也冷冷清清,卖水果的小贩将口罩盖到眼皮底下,
少有顾客光顾,他们不耐烦地抄着袖跺脚取暖。这一大几乎所有穿越榆树镇的火车
都在晚点运行,滞留在火车站的外地旅客心急如焚,又无可奈何。走进候车室拉客
的餐馆老板们大受冷落。走在路上的出租车司机听到的声音除了自家汽车引擎的轰
鸣,再就是风声,似乎永远都不会停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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