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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部分

张晓风经典散文集-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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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鳞鳞居大厦。 
  张俞写蚕妇的诗也类似: 
  昨日到城廓, 
  归来泪满巾; 
  遍身罗绮者, 
  不是养蚕人。 
  原来世事多半如此吗?一国之中,最优秀的人才注定只供外销吧?守着年老父母的每每是那个憨愚老实的儿子。如果这是一个瓦匠买不起瓦的世界,英雄豪杰或能鼎革造势,而我不能,我只愿是低低的茅檐,为那老瓦匠遮蔽一冬风雪。如果蚕妇无法拥有罗绮,我且去作一袭黯淡发白的老布衣,贴近她愤愤不平的心胸。至于那把一窑的碗盘都卖掉的陶匠,我便是他朝夕不舍的歪碗,或喂水,或饮粥,或注酒,或服药,我是他造次颠沛中的相依。他或者知道,或者并不知道,或者感激,或者因物我归一也并不甚感激,我却因而庄严端贵如同唐三藏大漠行脚时御赐的紫金盂。 




  很少有故事像《甘泽谣》中的“三生石上”那样美丽: 
  在春日的清晨吧?一妇人到荆江上峡汲水,她身着一件美丽的织绵裙,在一注流动的碧琉璃前面伫步。阳光灿金,她也为自己动人的倒影而微怔了,是因骀荡的春风吗?是因和暖的春泥吗?她一路行来几若古代的美嫄,竟有着一脚踏下去便五内皆有感应的成孕感觉。她想着,为自己的荒唐念头而不安,当即一旋身微蹲下去,丰圆的瓦瓮打散满眼琉璃,一霎间,华丽的裙子膨然胀起,使她像足月待产的妇人,陶瓮汲满了,她端然站直,裙子重又服贴的垂下,她回身急行的风姿华艳流铄,有如壁画上的飞天。 
  而那一切,看在一位叫圆观的老僧眼里,一生修持的他忽然心崩血啸,如中烈酒,但他的狂激却又与平静宁穆并起,仿佛他心中一时决堤,涌进了一大片海,那海有十尺巨浪,却也有千寻渊沉。他知道自己爱上这女子了,不,也许不是爱那不知名不知姓的女子,只是爱这样的人世,这样的春天,春天里这样的荆江上峡,江畔这样的殷勤如取经的汲水,以及负瓮者那一旋身时艳采四射的裙子。 
  “看到那汲水的妇人吗?”老僧转身向他年轻的友人说,“我要死了,她是我来世的母亲。” 
  圆观当夜就圆寂了,据说十二年后,他的友人在杭州天竺寺外看到一个唱着竹枝词的牧童,像圆观…… 
  世间男子爱女子爱到极致便是愿意粉身立断的吧?是渴望舍身相就如白云之归岫如稻粒之投春泥的吧?老僧修持一世,如果允许他有愿,他也只想简简单单再投生为人,在一女子温暖的子宫中做一团小小的肉胎。是这样的春天使他想起母亲吗?世上的众神龛中最华美神圣的岂不就是容那一名小儿踞坐的子宫吗? 
  而我是谁呢?我不是那负瓮汲水的女子,我不是那修持一世的老僧,我只是那系在妇人腰上的长裙,与花香同气息,与水纹同旋律,与众生同繁复的一条织锦裙,我行过风行过大地,看过真情的泪急,见证前生后世的因缘——而我默无一言,我和那女子因一起待孕和待产而鲜艳美丽,我也在她揣着幼儿的手教他举步时逐渐黯然甘心的败旧。我是目击者,我是不忘者,我恒愿自己是那串珠的线,而不是那明珠。 




  “你们想好了没有?”美丽的女主人把咖啡一饮而尽,“我想好了,如果要我选择,我要做一个会唱歌的人。” 
  而我笑笑,走开,假装去看窗外仰天的观音山,以及被含衔着的落日。我不能告诉她,她的性格里有种穷迫不舍的蛮横,如果我告诉她,她一定会叫起来,追根究底的问道: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是人?为什么你在回避?人生的掷骰大赌场里你不下注吗?你既不做庄家,又不肯做赌双数、或者单数的赌徒,你真的如此超然吗?” 
  因为知道她要这样问我,所以干脆不说,让她无从问起。但逃不掉的,我自己终于这样问起自己来。然后,我发现我对自己耐心地解释起来。 
  记得不久以前在香港教书,有一天去买了一幅手染的床罩,是中国大陆民间的趣味。我把它罩在床上,一个人发呆发痴的看个不停。到了晚上该睡觉了,我竟睡不着,在沙发上靠靠,在桌边打个盹儿,也就混过去了,只因舍不得掀开啊,那么漂亮那么迷死人的东西啊!这样弄了一个礼拜,忽然读到朋友蒋勋的文章,提到民间杨柳青的年画,年年都要换新的,他的结论竟说连美也是不可沉陷不可耽溺的。我看了大为佩服,见面的时候我说:“真佩服你啊!能不耽美,我就做不到!”他笑起来:“老实说,我也做不到,你当我那些话是说给谁听的?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又猛然想起有一次看柏格曼的电影,其中一位小块有难,有人好心引述良言劝慰他,他哭笑不得,反讥了一句: 
  “朋友,你真幸福——因为你说的话,你自己都相信。” 
  原来,所有的话,都是说给自己听的——说给或相信或不相信的自己听的——希望至少能让自己相信自己所说的话,我之所以想做树,想做菊,想做一枚蹄痕,想做月,想做一只残陋的碗,甚至是一条漠然不相干的裙子,不是因我生性超然,相反的是因为我这半生始终是江心一船,崖边一马,“船到江心马到崖”,许多事已不容回头,因而热泪常在目,意气恒在胸,血每沸扬,骨每鸣鸣然作中宵剑鸣,这样的人,如果允许我有愿,我且劝服我自己是江上清风,是石上苔痕,我正试着向自己做说客,要把自己说服啊!至于我听不听自己的劝告,我也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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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你美丽的流域

  推着车子从闸口出来,才发觉行李有多重,不该逞能,应该叫丈夫来接的,一抬头,熟悉的笑容迎面而来,我一时简直吓一跳,觉得自己是呼风唤雨的魔术家,心念一动,幻梦顿然成真。 
  “不是说,叫你别来接我吗?”看到人,我又嘴硬了。 
  “你叫我别来的时候,我心里已经决定要来了,答应你不来只是为了让你惊喜嘛!” 
  我没说话,两人一起推着车子走,仿佛举足处可以踏尽天涯。 
  “孙越说,他想来接你。” 
  “接什么接,七十分钟的飞机,去演一个讲就回来了,要接什么?” 
  “孙越有事找你,可是,他说,想想我们十天不见了,还是让我们单独见面好,他不要夹在中间。” 
  我笑起来,看不出孙越还如此细腻呢! 
  “他找我有什么事?” 
  “他想发起个捐血运动,找你帮忙宣传。” 
  “他怎么想到我的?” 
  “他知道你在香港捐过血——是我告诉他的。” 
  孙越——这家伙也真是,我这小小的秘密,难道也非得公开出来不可吗? 
  1983年9月我受聘到香港去教半年书。临先前是虽然千头万绪,匆忙间仍跳上台北新公园的捐血车,想留下一点别时的礼物,可惜验血结果竟然说血红素不够,原来我还是一个“文弱女子”,跟抽血小姐抗辩了几句,不得要领,只好回家整理行囊扬空而去。 
  1984年2月合约期满,要离满的那段日子,才忽然发现自己爱这座危城有多深。窗前水波上黎明之际的海鸥,学校附近大树上聒噪的黄昏喜鹊,教室里为我唱惜别曲的学生,深夜里打电话问我冬衣够不够的友人,市场里卖猪肠粉的和善老妇,小屋一角养得翠生生的鸟巢蕨……爱这个城是因为它仍是一个中国人的城,爱它是因为爱云游此处的自己。“浮屠不三宿桑下者,不欲久生恩爱。”僧人不敢在同一棵桑树下连宿三天,只因怕时日既久不免留情。香港是我淹留一学期的地方,怎能不恋栈?但造成这恋栈的形势既是自己选择的,别离之苦也就理该认命。 
  用什么方法来回报这个拥抱过的地方呢?这个我一心要向它感谢的土地。 
  我想起在报上看到的一则广告: 
  有个人,拿着机器住大石头里钻,旁边一行英文字,意思说:“因为,钻石头是钻不出什么血来的——所以,请把你的血给我们一点。” 
  乍看之下,心里不觉一痛,难道我就是那石头吗?冷硬绝缘,没有血脉,没有体温,在钻探机下碎骨裂髓也找不出一丝殷红。不是的,我也有情的的沃土和血的川原,但是我为什么不曾捐一次血呢?只因我是个“被拒绝捐血的人”,可是——也许可以再试一下,说不定香港标准松此,我就可以过关了。 
  用一口破英文和破广东话,我按着广告上的指示打电话去问红十字会,这类事如果问“老香港”应该更清楚,但是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只好自己去碰。 
  还有什么比血更好呢,如果你爱一块土地,如果你感激周围的关爱,如果你回顾岁月之际一心谢恩,如果你喜欢跟那块土地生活时的自己,留下一点血应该是最好的赠礼吧。 
  那一天是二月六号,我赶到金钟,找到红十字会,那一带面临湾仔,有很好的海景。 
  “你的血要指定捐给什么人。”办事的职员客气地拿着表格要为我填上。 
  “捐给什么人?我一时愣住,不,不捐给什么人,谁需要就可以拿去。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只不过是光与光的互照,水与水的交流,哪里还需要指定?凡世之人又真能指定什么、专断什么呢?小小的水滴,不过想回归大地和海洋,谁又真能指定自己的落点?幽微的星光,不过想用最温柔的方式说明自己的一度心事,又怎有权力预定在几千几百年后,落入某一个人的视线? 
  “不,不指定,”我淡淡一笑,“随便给谁都好。” 
  终于躺上了捐血椅,心中有着偷渡成功的窃喜,原来香港不这么严,我通过了,多好的事,护士走来,为我打了麻醉针。他们真好,真体贴。我瞪着眼看血慢慢地流入血袋,多好看的殷红色,比火更红,比太阳更红,比酒更红,原来人体竟是这么美丽的流域啊! 
  想起余光中的那首《民歌》来了,舒服地躺在椅子上慢慢回味着多年前台北国父纪念馆里的夜晚,层层叠叠的年轻人同声唱那首泪意的曲子: 
  传说北方有一首民歌 
  只有黄河的肺活量能歌唱 
  从青海到黄海 
  风 也听见 
  沙 也听见 
  如果黄河冻成了冰河 
  还有长江最最母性的鼻音 
  从高原到平原 
  鱼 也听见 
  龙 也听见 
  如果长江冻成了冰河 
  还有我,还有我的红海在呼啸 
  从早潮到晚潮 
  醒梦 也听见 
  有一天我的血的结冰 
  还有你的血他的血在合唱 
  从A型到0型 
  哭 也听见 
  笑 也听见多好的红海,相较之下人反而成了小岛,零散的寄居在红海的韵律里。 
  离开红十字会的时候,办事小组要我留地址。 
  “我明天就回台湾呢!” 
  谁又是正月有地址的人呢?谁不是时间的过客呢?如果世间真有地址一事,岂不是在一句话落地生根的他人的心田上,或者一滴血如何流相互灌注的渠道间——所谓地址,还能是什么呢? 
  快乐,加上轻微的疲倦,此刻想作的事竟是想到天象馆去看一场名叫《黑洞》的影片,那其间有多少茫茫宇宙不可解不可触的奥秘,而我们是小小的凡人,需要人与人之间无伪的关怀。但明天要走,有太多有待收拾有待整理的箱子和感情,便决定要回到我寓寄的小楼去。 
  那一天,我会记得,1984年2月6日,告别我所爱的一个城,飞回我更爱的另一个城,别盏是一袋血。那血为谁所获,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自己的收获。我感觉自己是一条流量丰沛的大河,可以布下世间最不需牵挂的天涯深情。 
  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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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风烟

  “喂,请问张教授在吗?”电话照例从一早就聒噪起来。 
  “我就是。” 
  “嘿!张晓风!”对方的声音忽然变得又急又高又鲁直。 
  我愣一下,因为向来电话里传来的声音都是客气的、委婉的、有所求的,这直呼名字的作风还没听过,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你不记得我啦!”她继续用那直捅捅的语调:“我是李美津啦,以前跟你坐隔壁的!” 
  我忽然舒了一口气,怪不得,原来是她,三十年前的初中同学,对她来说,“教授”、“女士”都是多馀的装饰词。对她来说,我只是那个简单的穿着绿衣黑裙的张晓风。 
  “我记得!”我说,“可是你这些年在哪里呀!” 
  “在美国,最近暑假回来。” 
  那天早晨我忽然变得很混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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