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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在人间-第3部分

小说: 在人间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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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心里仍旧不痛快,那口装着麻雀的棺材,蜷曲的爪子,可怜地向上伸出的蜡一样的尖喙,以及周围那些似乎要发射虹彩而又发射不出的五色火花不时地在我的眼前闪烁。棺材渐渐大起来,麻雀爪子大起来,向上翘起,颤动着。

我决定当天晚上逃跑,可是午饭前在煤油炉上烧汤的时候,因为想出了神,汤沸起来,正要把炉子弄灭,汤锅翻在手上,这样一来,我被送进了医院。

直到现在,我还记着在医院里的痛苦的噩梦:一些穿尸衣的灰色和白色的影子,在摇晃不定的黄沉沉的空隙处盲目地蠕动着,低语着。一个高大汉子,眉毛长得跟口髯一样,又粗又长,拄着拐棍,摇动着一蓬大黑胡子,咆哮一样地吆喝道:

〃我要向大主教告发!〃

所有的病床都使我想到棺材,鼻子朝天睡着的病人象那只死麻雀。黄色的墙摇晃着,天花板跟风帆一般鼓起来,地板起着波浪。排列成行的病床,一会儿靠在一起,一会儿又离开,一切都是没有着落,可怕极了。向窗外望去,树枝跟马鞭子一样伸着,不知谁在摇动它们。

门口,一个棕红色头发的瘦小的死人,用短短的两手扯着自己的尸衣跳舞,并且发出尖叫:

〃我不要疯子呀!〃

拄着拐棍的大黑胡子冲着他吆喝道:

〃我要向…大…主…教…告发!……〃

我早从外祖父、外祖母和别的人那里听说过:医院常常把人折磨死——我想我这条命算完了。一个女人走到我身边,她戴着眼镜,身上穿的也是尸衣,在我床头边一块黑板上写了一些什么,粉笔断了,粉笔末落在我的脑袋上。

〃你叫什么?〃她问。

〃不叫什么。〃

〃可是你总有个名字吧?〃

〃没有。〃

〃别胡闹,会挨打的!〃

她不说,我也相信我一定会挨打,我索性不回答她。她跟猫似的用鼻子唔了一声,又跟猫似的不声不响地走了。

点着两盏灯,黄色的火苗象谁的一对失神的眼睛,挂在天花板底下,挂着挂着,又眨呀眨的,象是要靠在一起,照得人的眼睛发花,心里烦躁。

屋角上不知谁在说话:

〃来打牌吧?〃

〃我没有手怎么打呀?〃

〃啊,你的一只手给锯掉了。〃

我立刻想到:这个人因为打牌,就被锯掉了手,他们在把我弄死之前,会怎样折磨我呢?

我的两只手痛得跟火烧一样,好象有谁在抽我手上的骨头。我又害怕,又痛,我轻轻地哭起来。我把眼睛闭住,不让人家看见眼泪,但泪水从眼角里渗出来,流过太阳穴,滴在耳朵里。

夜来了,所有的人都躺到床上,蒙在灰毯子里,一分钟一分钟地静寂下来。只听到角落里有人在嘟哝着说:

〃不会有什么结果,男的是废物,女的也是废物……〃

我想给外祖母写信,请她赶快来,趁我还没有死,把我从医院偷出去。可是我没有纸,两只手又不能动,不能写信。我试一试,能不能从这里溜出去呢?

夜越加寂静了,仿佛永远不会再天亮。我把两条腿悄悄放到地板上,已经走到门口了,门半开着。在走廊里,灯光下一张有靠背的长木倚上,现出一个灰白色的刺猬似的脑袋,喷着烟,它的黑森森的凹陷的眼睛望着我,我来不及躲闪了。

〃谁在溜达,到这边来!〃

嗓音很轻,毫不骇人。我便走过去,瞧见了一张满腮胡子的圆脸——满头的毛发长一些,乱蓬蓬地直竖着,发出银色的光亮。他的腰带上挂着一串钥匙。要是他的胡子跟头发再长一点,那就跟使徒彼得完全一模一样了。

〃这是烫坏了手的吗?你干吗半夜里起来溜达,这合哪条规定呀?〃

他把烟喷到我的胸脯和脸上,用一只热呼呼的手搂住我的脖子,拉我到他的身边。

〃害怕吗?〃〃害怕!〃

〃到这儿来的人,开头都害怕。可是没有什么可害怕的,特别是同我在一起——我不让谁受委屈……你想吸烟吗?噢,不吸。你还年轻。再过两三年……你的爸爸妈妈呢?没有爸妈啦!唔,没有也不要紧,没有爸妈的孩子也可以活下去。可是你别胆怯!明白吗?〃

我好久没有遇见用这样随便、亲切、明白的字句向我说话的人了。听了这些话,我感到说不出的高兴。

他把我送回床上时,我请求他:

〃跟我坐一会儿吧!〃

〃行,〃他答应了。

〃你是干什么的?〃

〃我?当兵的,一个地地道道的兵,高加索兵,我打过仗,可是——不打行吗?兵就是打仗的。我打过匈牙利人,打过契尔克斯人,打过波兰人——跟很多人打过仗!老弟,打仗是无法无天的行为呀。〃

我合了一会儿眼,再睁开来的时候,刚才那兵坐过的地方,坐着穿黑衣的外祖母,兵站在她的身边说:

〃啊哟,全死了吗?〃

太阳照进病房里,把屋子里的一切都染上金色,一会儿隐去,一会儿又明晃晃地照着一切,好象孩子在闹着玩儿。外祖母向我躬着身问:

〃怎么啦,心肝儿?伤得重吗?我跟他,那个棕胡子的魔鬼讲过了……〃

〃我马上去办手续,〃那个兵说着,走开了。外祖母抹着眼泪继续说:

〃这个兵原来是我们巴拉罕纳城的人……〃

我始终觉得我在做梦,我不出声。医生来了,换了伤口上的纱布。我跟外祖母坐着马车在街上走,她说:

〃咱们家的老爷子简直疯啦,吝啬得叫人恶心!最近,他的一个新朋友,毛皮匠'马鞭子'把他夹在一本赞美诗里的一百卢布钞票偷走了。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唉!〃

太阳明亮地照着,云块象天鹅似的在天空飞翔,我们沿着伏尔加河冰上铺的垫板向前走去,冰喀嚓喀嚓地响着往上鼓起来,河水在狭窄的板下哗啦哗啦响着。市场中大教堂的红屋顶上,几个金十字架闪烁着光辉。遇见一个宽脸的妇人,手里抱着满满一大把柔软的柳枝——春天来了,复活节快到了。

我的心跟云雀似的颤动起来:

〃外婆,我真喜欢你!〃

我的话并没有使她惊奇,她平静地对我说:

〃因为是亲人呀。不是我自己夸口,连外人也都喜欢我呢,感谢圣母!〃

她微笑着,又说。

〃圣母喜欢的日子快要到了,她的儿子复活了,可是,瓦留莎,我的女儿呢……〃说完,她沉默起来……



外祖父在院子里碰上了我——他正跪在地上用斧子砍木棍子。他扬起斧子装着要向我脑袋砍过来的样子,然后,摘掉帽子,讽刺地说:

〃您好呀,大老爷,退休啦?唔,往后可以享清福啦,啊,是呀!嗳,你呀……〃

〃得啦,得啦。〃外祖母急忙说,挥手赶开他。随后,走进屋子里,一面烧茶炊,一面说:〃你外公现在完全变成穷光蛋了。他那点钱全都交给教子尼古拉去放利息,大概连字据也没向他要,不知道他们怎么弄的,可是钱没有了,变成穷光蛋了。这都因为我们不帮助穷人,不对可怜的人行善。上帝一定在想:我为什么把好运给卡希林家呢?他这样一想,就把什么都收回去了……〃

她向四周扫了一眼,告诉我说:〃我还是想求上帝发发慈悲,别太难为老爷子——现在我常常把自己挣来的钱,半夜里悄悄拿去布施人家,你要是愿意,今天我们就去——钱,我有……〃

外祖父眯缝着眼走进来,问道:

〃你们吃什么呢?〃

〃没吃你的,〃外祖母说。〃你要吃,就坐下来和我们一块儿吃,够你的。〃

他在桌边坐下,小声说:

〃给我倒杯茶……〃

屋子里一切照旧,只有母亲生前呆的地方凄凉地空着。此外,外祖父床边的墙上贴了一张纸,用粗大的印刷字体写着:

唯一的活救主耶稣,愿您神圣的名字,每天每时与我同在!

〃这是谁写的?〃

外祖父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外祖母微笑着说:

〃这张纸值一百卢布呢!〃

〃不关你的事!〃外祖父大声说。〃我要把一切东西都送给外人!〃

〃你要送也没有东西送了,有东西的时候你可没送过,〃外祖母安静地说。

〃住嘴!〃外祖父呵斥道。

屋子里一切井井有条,都是老样子。

睡在屋角大箱盖上那只装内衣的篮子里的科利亚醒过来了,他向我望了一眼,眼睑下露出隐约可见的青筋。他比以前憔粹、衰弱、消瘦得多了。他没有认出我,一声不响地翻了一个身,又合上了眼睛。

街上有许多不好的消息在等候着我:维亚希尔死了,他是在受难周〃被风车轧死〃的;哈比到城里找事情做去了;雅兹丧失了两腿,不能游玩了。黑眼睛科斯特罗马告诉我这些消息时,气愤地说:

〃孩子们死得太快了!〃

〃死的不是只有维亚希尔一个吗?〃〃反正都一样,在街上见不到的人,都跟死了的一样。刚刚交上朋友,刚弄熟,不是出去做事,就是死了。你们院子里切斯诺科夫那边,新搬来了一家姓叶夫谢延科的;有一个孩子叫纽什卡,还不错,怪机灵的。他有两个姐妹,一个还小,另一个是瘸子,拄着一条拐棍走路,是个漂亮姑娘。〃他略微想了一下,补充说:

〃兄弟,丘尔卡跟我都爱上了这个姑娘,我们老闹别扭!〃

〃同那位姑娘吗?〃

〃跟她闹什么?是我们自己闹别扭,同那姑娘可很少闹!〃当然,我知道那些大小伙子,甚至成年人也谈恋爱,同时我知道谈恋爱的粗俗含义。我便不高兴起来,觉得科斯特罗马真可怜,瞧着他那笨拙的身子和气冲冲的黑眼睛心里就别扭。

这天傍晚我见到了瘸子姑娘。她从台阶口走到院子里来,失手把拐棍掉了,两只洁净的手,攀着栏杆档子,在石阶上茫然无措地站着,那么瘦小纤弱。我想把拐棍捡起来给她,可是手上捆着绷带动作不便,费了好大一会儿工夫都没办到;她站在比我高的地方,小声地笑着问:

〃你的手怎么啦?〃

〃烫坏的。〃

〃啊,我是瘸子。你是这院子里的吗?在医院里住了很久吗?我可在那里住过好久呢!〃

她叹一口气补充说:

〃真是好久呀!〃

她穿一件白底天蓝色马蹄花纹的衣服,虽然旧些,可是很整洁。头发梳得很光,编成又粗又短的发辫,垂到胸前。大而严肃的眼睛里,静静地燃着蔚蓝的光,照亮了尖鼻子的瘦小的脸。她愉快地微笑着。可是我不喜欢她。她的整个病弱的身材好象在说:

〃请不要碰着我!〃

朋友们干吗要爱她呢?

〃我已经病了好久啦,〃她夸耀似的得意地说。〃是被一个女邻居施了魔法。她跟我妈吵嘴,记了仇,就对我施了魔法……医院里可怕吗?〃

〃嗯……〃

我跟她在一起觉得别扭,就回到了屋子里。

半夜里,外祖母爱抚地叫醒了我。

〃我们去好吗?替别人尽些力,手可以好得快一点儿……〃

她拉着我的手,象牵瞎子似的在黑暗中走着。夜,黑暗而潮湿,风不息地呼啸着,象河中的急流。冰冷的砂石触着脚。外祖母小心地走近贫民小屋的黑暗的窗口,画三次十字,在每个窗口放上一个五戈比的铜币和三个面包圈,抬头望一下没有星星的天空,再画一次十字,并且低低地说:

〃至高无上的圣母,救救万民吧,在您的面前,我们都是罪人呀,亲爱的圣母!〃

我们离开人家越远,四边越显得死寂。夜晚的天空暗得深沉无底,好象永远吞没了月亮和星星。不知从哪儿跳出一条狗来,对着我们吠叫,它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光,我害怕地靠紧了外祖母。〃不怕,〃她说。〃不过是一条狗。这时候,鬼已经躲起来了,鸡不是已经叫过了嘛!〃

她把狗叫过来,抚摩着它,嘱咐道:

〃小狗儿,你可不能吓着我的孙儿啊!〃

狗挨着我的腿蹭了蹭,我们三个一齐往前走。外祖母十二次走到人家的窗口,放下〃秘密的布施〃。天亮起来了,幽暗中透露出灰白的房子。纳波尔教堂沙糖般白净的钟楼矗立着。公墓的砖墙残缺不全,象破席子一样。

〃老婆子累啦,〃外祖母说。〃该回家啦,明天女人们醒来,一瞧,圣母娘娘给她们的孩子备下了一点儿吃食。当人们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很少的一点儿东西也是有用的!啊哟,阿廖沙,大家都过着穷日子,可是谁也不关心他们呀!

有钱人不想上帝,

也不管最后审判,

不把穷人当朋友和兄弟。

他一心地搜刮黄金——

这黄金呀,正是地狱的柴薪!

这话不错呀!人跟人要互相友好,上帝对谁都是一视同仁的!我很高兴,你又跟我在一起了……〃

我也暗暗地喜欢,模糊地感到自己跟永远不能忘却的东西结合在一起了。在我的身边,那条狐狸脸的棕毛狗,带着善良的负疚的眼色哆嗦着。

〃它要跟咱们一块儿过活吗?〃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它要是愿意就由它,我拿面包圈喂它,我这儿还剩下两个呢。咱们在长凳子上坐一坐,我好象有点儿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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