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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部分

[茅盾文学奖]第2届-张洁沉重的翅膀-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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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人匿名送来一块木牌,正面写的是“批邓办公室”,背面写的是“清查小组”,他们想用哪一边,翻个个儿就行,便当得很。 
  田守诚故作镇定地说:“谁不相信我们,可以向上写材料。” 
  前前后后,只用了五个多月的时间,田守诚就草草收兵了,还在全部职工大会上宣布:“揭批‘四人帮’的运动,重工业部和全国的形势一样,一片大好,不是小好,越来越好。现在运动已经基本结束,重工业部二十多个与‘四人帮’有牵连的人和事,已经基本查清,基本解脱。” 
  遗憾的是这位副部长很快就揭发出,田守诚在一九七六年重工业部的展览会上,亲临现场指挥,把大厅的大幅横标“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改成“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伟大成果”。 
  又揭发出:一九七六年七月攻击国务院务虚会,是田守诚的主意。那人说:“叫我怎么说呢,我在全国计划座谈会上的发言稿,抄的是田部长的稿子,抄了第一个问题,又抄了第二个问题,第三个问题以后我不抄了,干脆把田部长的稿子贴在后边了。” 
  回想起来,后悔无穷。那一切全发生在一九七六年“四人帮” 
  垮台之前的几个月。真是鬼迷心窍。 
  一九七六年周总理逝世以后,几乎所有的副总理都因病休息了,经常出来活动的只有张春桥。他以为大局真就那么定了,以为自己看准了方向…… 
  从此,他像比人矮了一截。汪方亮也好,郑子云也好,还不是因为这些事,处处都想压他一头。想干什么? 看准了他的位子吗?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龙在浅滩遭虾戏。 
  一切他都忍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然而十二大代表,说什么也不能让郑子云上去。第一回合还不算定数,事在人为。这也许是他最后的一搏了,不可能再有一次,机缘、年龄、局势,都对不上茬儿了。假如他注定要沉下去,他也得拽住郑子云一块下沉才算够本儿。说实话,他究竟比谁坏到哪儿去? 郑子云又比他好到哪儿去? 如今,想要卸磨杀驴呀?!他田守诚还是干过工作的嘛。 
  让他伸着脖子等刀落下来? 笑话。也不看看他是谁。 
  小鸡子临死之前还蹬踺几下腿呢。 
  田守诚像演出成功的名角,矜持而得意地笑着。汪方亮真想把田守诚推到一边儿去,站起来说:“扯淡,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光天化日之下,有这么骗人的吗? 明明是田守诚和孔祥把上级机关批评田守诚的文件扣压了两个多月,对全体党组成员进行封锁。 
  孔祥给上头回话时还振振有词:“这件事关系到党组书记本人,别人不好说话。党组副书记、常务副部长郑子云同志又生病在家,最近无法讨论。”云云。 
  这是田守诚的主意,凭孔祥那个脑袋根本就想不出这些话。 
  后来在上级机关屡次查询处理结果的情况下,孔祥才不得不拿给郑子云看。 
  郑子云也太认真,当时就发起火来:“你们有什么权力扣压上级机关的文件?有什么权力对党组成员封锁隐瞒? 我必须提醒你,这是严重的渎职行为。这个问题,我建议你们将来在党组会议上,对全体党组成员做个严肃的交待。现在请你立即把这个文件送党组同志传阅,并且召开党组会,按照文件要求提出处理意见,将结果上报。” 
  孔祥这才不得不拿给党组成员看。还让林绍同在一边儿眼也不眨地守着,生怕那个文件会化成一股烟儿飞了;又好像那是政治局常委的会议纪要,他们一个个全是窃国大盗,会把这东西传给自己的秘书、朋友、亲爱者,然后卖给外国间谍,赚上一笔大钱;又怕他们会摘记要点从而扩散开去,使怀恨田守诚的那些人,腰里又多别上一颗手榴弹…… 
  接着,郑子云又给全体党组成员写了一封公开信,认为上级机关的文件是实事求是的,建议党组认真研究讨论,做出相应的决议。现在群众意见不少,如果党组在处理这一事件中态度鲜明,原则坚定,措施有力,对机关中更好地树立原则空气,纠正不正之风,振奋革命干劲,加强安定团结会起很大作用。如果党组不能正视群众意见,态度模糊,措施无力,只会使群众意见更大,使机关更加涣散。 
  结果怎么样? 田守诚还不是拖到汪方亮和另一位副部长出国考察、在京党组成员不多的情况下,才开会讨论,不了了之。会上没有作出任何相应的、实质性的决议。那些违法乱纪、抗拒调查、欺骗中央、打假报告等等不正之风,根本没向上级机关如实报告也未进行任何处理,上级机关的文件更没向全体干部传达……盖子一直到现在还捂着。 
  要是汪方亮才不会这么干呢,等着上头再查嘛。要是上头真有决心,肯定会把这件事拥个底儿朝天,干净彻底地解决好。如若虚晃一枪,凭你郑子云能折腾出什么名堂? 那边万一撤了火,郑子云不就晒在那儿了吗? 何必弄得那么僵,以后还怎么共事呢? 在这点上,郑子云真不如田守诚有功夫。要不田守诚怎么能当第一把手呢? 其实当第一把手,说容易也不容易,说难也不难。 
  最大的诀窍就在于平衡好上、下、左、右的关系。有这才能的人不多,汪方亮自叹弗如,但比郑子云还是强一些。 

  “……由于‘四人帮’的毒害,在思想上造成的混乱,以致在一些同志中间是非不分;好坏不分;香臭不分……比如,不上班的捣蛋,上班的反而成了混蛋……” 
  来了! 进入了实质性的发言了。 
  这指的是郑子云。 
  汪方亮站起身来,把椅子弄得砰砰乱响,倒背着手,大摇大摆地从台上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他真要回办公室歇着去了。 
  汪方亮一点也不喜欢这栋办公楼,窗子很小、结构笨重,像一张大脸上生了一对小眼睛。结实得像一架重型轰炸机,七六年地震的时候纹丝没动。当初基建的时候,不知往地基里灌了多少吨水泥,反正重工业部有的是钱。 
  因为窗子小采光不好,即使在大白天,走廊里也要开着灯。长长的走廊,看上去像十三陵地下宫殿的甬道。 
  没去听报告的人不少。听得见打字机在咔嗒、咔嗒地响着,有谁在走廊的拐角那里谈笑,尽管压低了声音,还是可以隐约地听到:“宋克这回惨了,听说党组提出的副部长候选人里没他。” 
  “该! 他以为排挤陈咏明就能轮上他呢。哎,有没有陈咏明? ” 
  汪方亮停住脚步,有兴味地接着听下去。 
  “好像有。” 
  “看来部党组还过硬,田守诚那一伙人也不见得就玩得转。” 
  “没那么简单,这是个势均力敌的局面,这次你进了我退点,下次我进了你退点。” 
  “你这家伙老他妈阴阳怪气的。仔细想一想,三中全会以后,田守诚那一伙风派人物不是节节败退吗? 再想搞鬼,不那么容易了。” 
  “你还是个‘歌德’派啊。”哧、哧、哧,那人笑了。 
  “该歌德就得歌德。有希望,你信不信? ” 
  “唉,是这么个情况,不过困难不少哇。这不,就拿咱们这个小小的部来说,田守诚不是又发动攻势了吗? ” 
  …… 
  汪方亮暗笑,哪里来的两个“军师”。真成问题,现在党组开什么会,研究什么问题,下面很快就会知道。 
  像汪方亮这种经历过很多事情的人,什么冲动、激动、感动之类的情绪,已经像快要采尽的矿源,可是那两个人的谈话,竞让汪方亮心里发热了。他心里生出一种感谢之情,感谢什么呢? 作为一个党的高级干部,他感谢人们对中央的信任,感谢人们对目前仍存在的许多困难,国家尚不能迅速解决的谅解……汪方亮原以为,这些感情,许多年来人们已经失去,而实际上,它正在恢复……缓慢,可是有希望。就为这个,也得再好好地于上几年,老百姓在盼着呀。 
  是啊,人人只说当官好,可是想过没有,自己的一言一行,实际上成天被群众拿着戥子在称呢? 也许有一天,职务的升迁,不是以级别、工资、干部待遇为标志,而是以更多的责任和义务为标志,就像巴黎公社那样。那就会像沙里淘金一样,提炼出真正的人民公仆,淘汰掉那些昏聩的官迷。 
  怎么,他竟也发起郑子云那套书呆子的议论来了。 
  他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的房门,一回头看见肖宜抱了一小摞白纸走了过来。 
  肖宜向他点点头,也拿出钥匙去开田守诚办公室的门。 
  肖宜那条过短的、露着花袜套和一双猪皮鞋的裤脚——他的每条裤子都是那么短,是布票不够吗——以及他那副总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表情,老是引起汪方亮的同情。mpanel(1); 
  尤其最近,汪方亮知道肖宜心里更不舒畅。 
  田守诚又在搞平衡。肖宜不过是这里面的一个牺牲品。这就像有人下棋,有人就得当棋子儿,让下棋的人在棋盘子上摔得叭、叭直响,没准还要被摔成两半儿。 
  自从一九七七年底,那位在清查运动中被田守诚抛出来的副部长被撤职查办之后,“文化大革命”中支持过他的那一派群众,对田守诚怨声载道,都在骂他:“过河拆桥,忘了你怎么上的台,坏事干得一点不少,部长的乌纱帽戴得还挺牢。” 
  田守诚的的确确是靠着那一派的力量,在“文化大革命”后期被结合进领导班子的。 
  于是,往上告状的、寄揭发材料的不少。 
  田守诚不在乎人家骂。骂又怎么样,能把他的级别骂掉,还是能把他的乌纱帽骂掉,还是能把他的工资、房子骂掉? 该忘本就得忘本,不然记着那么多东西,背着那么多的债,人还往不往前走? 只是那些揭发材料让他发怵,所谓知情者也。 
  怎么办? 他想出这一手,给另一派头面人物在“文化大革命” 
  中的表现作个政治结论,灭灭他们的威风,平息一下清查运动中受挫一派对他的愤怒。 
  肖宜从来没有感到过什么威风。当初只不过是一种献身的热情。他常恨自己生得晚,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没能在革命战争年代为党的事业冲锋陷阵,是一生的最大遗憾。终于赶上了一个“文化大革命”,可以为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抛头颅、洒鲜血……现在又要重翻老账,给他做政治结论了。他有错没错? 有,他的错在于给人当枪使,干了好些让他后悔莫及的蠢事。 
  直到现在,见了曾是对立派的同志,肖宜还感到无限的悔恨和歉疚。他们为什么要像仇人一样地互相厮打,狂骂? 好像一个失去了理智的人,用自己的右手砍断自己的左手……那时候,他们都是疯子。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疯子,希特勒是战争疯子。 
  汪方亮叫住他:“肖宜同志,许久没过问你的事了,你的结论最后是什么? ” 
  肖宜似乎不大愿意谈及:“‘运动中犯有严重政治错误’,理由是我有反对某副总理的言论。” 
  汪方亮勃然。照这样下去,将来反对某副部长也会成为严重的政治错误。什么时候了,还搞这套极左的玩艺儿。“你签字啦? ” 
  肖宜冷然一笑:“没有。这道理说不过去,我不准备接受,现在正僵持不下。” 
  得帮肖宜想个办法,硬顶也不好。对付田守诚,汪方亮相当有办法,他摸透了田守诚的脾性:乌纱帽重于一切,自身利益高于一切。抓住这个特点,就能牵着他的鼻子走。 
  设计院有个副院长,因为给田守诚提过意见得罪了他,三年没给人家分配工作。那位副院长找汪方亮帮忙,汪方亮就对田守诚说:“听说那位副院长在‘文化大革命’中整过你? ” 
  田守诚不知汪方亮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很谨慎地说:“没听说呀。” 
  汪方亮一惊一乍地说:“哎呀呀,你这是背了黑锅了。很多人在下头议论,说他三年没分配工作,是因为他在‘文化大革命’中给你提过意见,你现在是报复人家。”第二天田守诚就过问了这件事。 
  汪方亮的另一位朋友,田守诚也是一直不给安排工作。 
  汪方亮做出老谋深算的样子对田守诚说:“老陈这个人你得安排工作。” 
  “为什么? ”田守诚问。 
  “你现在不给他落实政策,将来组织部会落实。这个人情你不送,让组织部去送? 他有点祖传的医道,对疑难症很有点办法,他那里四通八达,找他看病的人,什么品位的都有,”说到这里,汪方亮有意放低了声音,“而且听说他的嘴很不好。” 
  不出一星期,陈局长安排了工作。 
  汪方亮走过去,意味深长地对肖宜说:“你拿着那个结论去问问田部长,反对某副总理是严重政治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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