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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部分

知堂书话-下-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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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则多辱”,这虽是一时对于祝颂的谦抑的回答,其实是不错的。人多活
一年,便多有些错误以及耻辱,这在唐尧且是如此,何况我们呢。但是话要
说回来,活到古来稀的长寿虽然并不一定是好事,可是也可以有若干的好处。
即如我不曾在日军刺客光临苦雨斋的那时成为烈士,活到解放以后,得以看
见国家飞跃的进步,并且得以参加译述工作,于一九六二年七月至一九六五
年五月这三年中间,译成了路吉阿诺斯(Loukianos)对话集一卷,凡二十篇,
计四十馀万字,这是我四十年来蓄意想做的工作,一直无法实现的,到现在
总算成功了,这都是我活到了八十岁,所以才能等到的,前年,《新晚报》
上有过我的一篇杂文,叫作《八十心情》,足以表达我那时的情意。

第三点也是最末的一点,是我关于自叙传里的所谓诗与真实的问题的。
这“真实与诗”乃是歌德所作自叙传的名称,我觉得这名称很好,正足以代
表自叙传里所有的两种成分,所以拿来借用了。真实当然就是事实,诗则是


虚构部分或是修饰描写的地方,其因记忆错误,与事实有矛盾的地方,当然
不算在内,唯故意造作的这才是,所以说是诗的部分,其实在自叙传中乃是
不可凭信的,应该与小说一样的看法;虽然也可以考见著者的思想,不过认
为是实有的事情那总是不可以的了。古代希腊叫诗人为“造作者”,意思重
在创造,哲学者至有人以诗人为说诳的人,加以排斥,这并没有错;英国文
人王尔德作文云《说诳之衰歇》(TheDecayofLying),叹近代诗思的颓废,
便不讳言说诳;日本人翻译易说诳为“架空”,这有点近于粉饰,如孔乙己
之讳偷书为“窃书”了。自叙传总是混合两种而成,即如有名的卢梭和托尔
斯泰的《忏悔录》,据他们研究里边也有不少的虚假的叙述,这也并不是什
么瑕疵,乃是自叙传性质如此,读者所当注意,取材时应当辨别罢了。因为
他们文人天性兼备诗才,所以写下去的时候,忽然触动灵机,诗思勃发,便
来它一段诗歌的感叹,小说的描写,于是这就华实并茂,大著告成了。也有
特殊的天才,如伊太利的契利尼者,能够以彻头彻尾的诳说作成自叙传,则
是例外不可多得的。我这部回想录根本不是文人自叙传,所以够不上和他们
的并论,没有真实与诗的问题,但是这里说明一声,里边并没有什么诗,乃
是完全只凭真实所写的。这是与我向来写文章的态度全是一致,除了偶有记
忆不真的以外,并没有一处有意识的加以诗化,即是说过假话。可是假如有
人相信了我的这句话,以为所有的事情都真实的记录在里边,想来找到一切
疑难事件的说明,那未免是所愿太奢了,恐怕是要失望的。我在上边说过,
如果详尽的说明,那就非有一百万字不可,这第一说是没有这纸面。我写的
事实,虽然不用诗化,即改造和修饰,但也有一种选择,并不是凡事实即一
律都写的。过去有许多事情,在道德法律上虽然别无问题,然而日后想到,
总觉得不很愉快,如有吃到肥皂的感觉,这些便在排除之列,不拟加以记录
了。现在试举一例。这是民国二年春间的事,其时小儿刚生还不到一周岁,
我同了我的妻以及妻妹,抱了小儿到后街咸欢河沿去散步。那时妇女天足还
很少,看见者不免少见多怪。在那里一家门口,有两个少女在那里私语,半
大声的说道:你看,尼姑婆来了。我便对她们摇头赞叹说,好小脚呀,好小
脚呀!她们便羞的都逃进门去了。这一种本领,我还是小时候从小流氓学来
的手法,可是学做了觉得后味很是不好,所以觉得不值得记下来。此外关于
家庭眷属的,也悉不录;上边因为举例,所以说及。其有关于他人的事,有
些虽是事实,而事太离奇,出于情理之外,或者反似《天方夜谈》里头的事
情,写了也令人不相信,这便都从略了。我这里本没有诗,可是却叫人当诗
去看,或者简直以为是在讲“造话”了。绍兴方言谓说诳曰讲造话,造话一
语却正是“诗”的本原了。但因此使我非本意的得到诗人的头衔,却并不是
我所希望的。

我是一个庸人,就是极普通的中国人,并不是什么文人学士,只因偶然
的关系,活得长了,见闻也就多了些;譬如一个旅人,走了许多路程,经历
可以谈谈,有人说“讲你的故事罢”,也就讲些,也都是平凡的事情和道理。
他本不是水手辛八,写的不是旅行述异,其实假如他真是遇过海上老人似的
离奇的故事,他也是不会得来讲的。

一九六六年一月三日,知堂记于北京。

□1966年作,1980年刊香港“三育”初版本,署名知堂
□据《知堂回想录》

秋草园日记甲序

世界之有我也已二十年矣,然廿年以前无我也,廿年以后亦必已无我也,
则我之为我亦仅如轻尘栖弱草,弹指终归寂灭耳,于此而尚欲借驹隙之光阴,
涉笔于米盐之琐屑,亦愚甚矣。然而七情所感,哀乐无端,拉杂纪之,以当
雪泥鸿爪,亦未始非蜉蝣世界之一消遣法也。先儒有言,天地之大而人犹有
所恨,伤心百年之际,兴哀无情之地,不亦傎乎,然则吾之记亦可以不作也
夫。

□1905年作,存日记中
□收入《风雨谈》

秋草闲吟序

予家会稽,入东门凡三四里。其处荒僻,距市辽远,先人敝庐数楹,聊
足蔽风雨。屋后一圃,荒荒然无所有,枯桑衰柳,倚徙墙畔,每白露下,秋
草满园而已。予心爱好之,因以园客自号,时作小诗,顾七八年来得辄弃去,
虽裒之可得一小帙,而已多付之腐草矣。今春闲居无事,因摭存一二,聊以
自娱,仍名秋草,意不忘园也。嗟夫,百年更漏,万事鸡虫,对此茫茫,能
无怅怅,前因未昧,野花衰草,其迟我久矣。卜筑幽山,诏犹在耳,而纹竹
徒存,吾何言者,虽有园又乌得而居之?借其声发而为诗,哭欤歌欤,角鸱
山鬼,对月而夜啸欤,抑悲风戚戚之振白杨也。龟山之松柏何青青耶,茶花
其如故耶?秋草苍黄,如入梦寐,春风虽至,绿意如何,过南郭之原,其能
无惘惘而雪涕也。

丙午春日,秋草园客记。

□1906年春作,署名秋草园客
□据手迹排印

过去的生命序

这里所收集的三十多篇东西,是我所写的诗的一切。我称他为诗,因为
觉得这些的写法与我的普通的散文有点不同。我不知道中国的新诗应该怎么
样才是,我却知道我无论如何总不是个诗人,现在“诗”这个字不过是假借
了来,当作我自己的一种市语罢了。其中二十六篇,曾收在《雪朝》第二集
中,末尾七篇是新加入的,就用了第十二篇《过去的生命》做了全书的名字。
这些“诗”的文句都是散文的,内中的意思也很平凡,所以拿去当真正的诗
看当然要很失望,但如算他是别种的散文小品,我相信能够表现出当时的情
意,亦即是过去的生命,与我所写的普通散文没有什么不同。因为这样缘故,
我觉得还可以把他收入《苦雨斋小书》的里边,未必是什么敝帚自珍的意思,
若是献丑狂(Exhibitionism)呢,那与天下滔滔的文士一样,多少怕有一点
儿罢?

书面图案系借用库普加(ErankKupka)的画,题曰《生命》。我是不懂
美术的,只听说他的画是神秘派的,叫做什么 
Orphism,也不知道他是哪里
人。

一九二九年八月十日,周作人于北平。

□1929年 
11月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据《过去的生命》

绍兴儿歌述略序

《西河牍札》之三“与故人”云:

初意舟过若下可得就近一涉江水,不谓磋跎转深,今故园柳条又生矣。江北春无梅

雨,差便旅眺,第日熏尘起,障目若雾,且异地佳山水终以非故园不浃寝食,譬如易水种

鱼,难免圉困,换土栽根,枝叶转悴,况其中有他乎。向随王远候归夏邑,远侯以宦迹从

江南来,甫涉淮扬躐濠毫,视夏宅枣林榆隰女城茅屋定谓有过,乃与其家人者夜饮中酒叹

曰,吾遍游北南,似无如吾土之美者。嗟乎,远游者可知已。

正如人家所说,“西河小牍随笔皆有意趣”,而这一则似最佳,因为里
边含有深厚的情味。但是,虽然我很喜欢这篇文章,我的意见却多少有点儿
不同。故乡的山水风物因为熟习亲近的缘故,的确可以令人流连记忆,不过
这如隔绝了便愈久愈疏,即使或者会得形诸梦寐,事实上却总是没有什么关
系了。在别一方面他给予我们一个极大的影响,就是想要摆脱也无从摆脱的,
那即是言语。普通提起方言似乎只注重那特殊的声音,我所觉得有兴趣的乃
在其词与句,即名物云谓以及表现方式。我尝猜想一个人的文章往往暗中受
他方言的支配,假如他不去模拟而真是诚实的表现自己。我们不能照样的说,
遍览北南无如吾语之美者,但在事实上,不能不以此为唯一根据,无论去写
作或研究,因为到底只有这个是知道得最深,也运用得最熟。所以我们如去
各自对于方言稍加记录整理,那不失为很有意义的事,不但是事半功倍,也
大有用处,而且实在也正是远游者对于故乡的一种义务也。

不佞乃旧会稽县人也,故小时候所说的是绍兴话。后来在外边居住,听
了些杭州话南京话北京话,自己也学说蓝青官话,可是程度都很浅,讲到底,
我所能自由运用的还只是绍兴话那一种罢了。光绪戊寅(一八七八)会稽范
寅著《越谚》三卷,自序有云:

“寅不敏又不佞,人今之人,言今不言,不识君子安雅,亦越人安越而
已矣。”这一部书我很尊重,这几句话我也很喜欢。辛亥秋天我从东京回绍
兴,开始搜集本地的儿歌童话,民国二年任县教育会长,利用会报作文鼓吹,
可是没有效果,只有一个人寄过一首歌来,我自己陆续记了有二百则,还都
是草稿,没有誊清过。六年四月来到北京大学,不久歌谣研究会成立,我也
在内,我所有的也只是这册稿子。今年歌谣整理会复兴,我又把稿子拿出来,
这回或有出板的希望。关于歌谣我毫无别的贡献,二十年来只带着一小册绍
兴儿歌,真可谓越人安越了。但是实际连这一小册还是二十年前的原样子,
一直没有编好,可谓荒唐矣。现在总须得整理一番,预备出板,不过这很令
我踌躇,盖整理亦不是一件容易事也。

我所集录的是绍兴儿歌,而名曰述略,何也。老实说,这有点儿象醉翁
之意不在酒的样子,也可以说买椟还珠罢。歌是现成的,述是临时做出来的,
故我的用力乃在此而不在彼也。笺注这一卷绍兴儿歌,大抵我的兴趣所在是
这几方面,即一言语,二名物,三风俗。方言里边有从古语变下来的,有与
他方言可以通转的,要研究这些自然非由音韵下手不可,但正如文字学在声
韵以外有形义及文法两部分,方言也有这部分存在,很值得注意,虽然讲到
他的转变还要声韵的知识来做帮助。绍兴儿童唱蚊虫歌,颇似五言绝句,末
句云:

“搭杀像汙介。”这里“搭”这一动作,“汗”这一名物以外,还有“像
汙介”这一种语法,都是值得记述的。我们平常以为这种字义与文法是极容


易懂的,至少是江浙一带所通用,用不着说明。这在常识上是对的,不过你
也不记我也不记,只让他在口头飘浮着,不久语音渐变,便无从再去稽查,
而不屑纪录琐细的事尤其是开一恶例,影响不只限于方言,关于自然与人生
各方面多不注意,许多笔记都讲的是官场科名神怪香艳,分量是汗牛而充栋,
内容却全是没事幹干扯淡,徒然糟塌些粉连纸而已。我想矫枉无妨稍过正,
在这个时候我们该从琐屑下手,变换一下陈旧的空气。这里我就谈到第二问
题去,即名物,这本来也就包括在上文里边,现在不过单提了出来罢了。十
二三年前我在北京大学出版的《歌谣周刊》第三十一期上登过一篇《歌谣与
方言调查》,中间曾说:

我觉得现在中国语体文的缺点在于语汇之太贫弱,而文法之不密还在其次,这个救

济的方法当然有采用古文及外来语这两件事,但采用方言也是同样重要的事情。
辞汇中感到缺乏的,动作与疏状字似还在其次,最显著的是名物,而这在方
言中却多有,虽然不能普遍,其表现力常在古语或学名之上。如绍兴呼蘩缕
曰小鸡草,平地木曰老弗大,杜鹃花曰映山红,北平呼栝蒌曰赤包儿,蜗牛
曰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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