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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部分

鬼趣图-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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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反射性的,阿鸾一把推开他疾声问道:“你是谁?”
“哎呀,你竟不认识我?”对方故意摆出个夸张的失望表情,移到栅门边想借槛外的灯光让少年瞧个清楚,没想到一站起来,脑袋却差点碰到门框。
这位头陀的身材实在高大,却偏偏生了烟云秋水般苍凉清淡的眉宇,波光潋滟的眸子似乎时时略带几分醉意,半开半阖就如承了露水的莲瓣一般。再看那身衲衣,虽是破布缀成却干净得出奇,不但没有半点出家苦修的样子,反倒给他落拓不拘的举止平添了一番风流自赏的态度。
见阿鸾上下端详了半晌却并无一语,头陀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俯身捡起柴棍,在狼藉朽烂的草苫上写下两个字:“喏,你可以这么叫我。”
阿鸾识字不多还在辨认,一边小素早叫嚷开来:“啊?‘肚……皮’?你的名号还真奇怪,居然叫‘肚皮’啊?”
话音没落他后脑勺早被小墨狠敲一记:“别在这儿丢人现眼,明明就是‘月坡’两个字!”
“原来这位就是‘月坡’大师啊!”白无常使者满脸惊诧地指着那头陀,“久闻大名,只恨踏破铁鞋无觅处。”
“月坡大师”……这名字阿鸾似乎还真在哪里依稀听过。他一时弄不清到底是无常使者们又出了什么新关目,弄得人人都能瞧见他们的真身,还是“月坡大师”就像香川城的界限守护者“莲华姬”一样,连无常使者都要卖他个面子?
那“月坡”头陀也不顾吵嚷哈哈大笑,转头对小素笑道:“‘肚皮’头陀这名字着实有趣,小哥儿你以后就这么叫我吧。”
小素一听顿时得意起来:“那我真有脸了,可以这样称呼香川城鼎鼎大名的填词家呀!”
见搭档和月坡油嘴打花,小墨也爽快地加入其中说笑道:“小素就会顺竿子爬!要知道我早就佩服月坡大师了——从来不买谁的账,该怎么写就怎么写,十足过瘾,连惹怒官府也不怕!”
“原来是‘那个’月坡大师啊!”这么一说阿鸾终于有了印象,他按捺不住语调里的惊喜激动,望着头陀连话都说不利落了,“没想到……没想到传说中的月坡大师居然这么年轻!”
这“月坡”,正是香川城一等一的传奇作者的名字,如今正在当红走时的风口浪尖上,那些场场爆满的花部新戏,全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阿鸾虽没钱看戏,但好歹也听说过关于“月坡”的种种奇闻韵事——比如两淮盐商总会会长家的戏班和一个走江湖的野戏班打擂,家戏班盛名在外,演的是雅部昆腔,行头排场自不必说,更有在今上御前演出过的名角压阵,到头来却一败涂地,观众几乎一个不剩全跑去听野戏班的徽调,就是因为那草台班子唱了“月坡”的新戏!
再比如一个老实柔弱的少年被继母虐待致死,官府认为本有“为子死孝”一说,父亲又帮腔续弦指认是孩子忤逆,这桩命案竟被葫芦提过去。月坡激于义愤写了新戏剖白真相,竟让这旧案得以发回重审,多年沉冤最终昭雪。传说每当演出这部戏,剧终时都能隐约看见那少年的魂魄在舞台中央遥遥叩拜,感谢月坡仗义执言。
而今天差役们来抓人,也是因为徽调班正上演月坡的《两世缘》——说的是一对青年男女一见钟情,彼此相思而殒又还魂重聚的生死情缘——这原是香川城的真事,主角就是城东邹秀才家的儿子和药铺林掌柜的女儿,不可思议的是两家上人原本恨不得将这对没脸皮的小畜生活活打死,可看了戏本之后,竟连迎亲的日子都定下来了!一连数日大量百姓都聚集来看这出戏如何消弭仇怨皆大欢喜,官府早觉得碍眼,今天终于忍无可忍派了差人捕快来驱散观众捉拿事主,碰巧波及到了无意经过的阿鸾。
不过这牢狱之灾也值了!要不是如此,自己怎能有幸亲眼见到“罪魁祸首”月坡本人,还能和比传奇更传奇的他如此亲近地相处交谈呢?这奇遇令阿鸾一时间忘了自己的处境,兴高采烈起来。
月坡头陀也来了劲头:“小兄弟你也看过我写的戏?有何见教,说来听听?”
别说没看过,就算看过了,自己哪有当面评戏的本领和胆量啊!阿鸾顿时红了脸,正不知该说什么好,栅栏外却陡然响起一声毫无情绪的冷嘲:“还好意思问别人有何见教?我都替你羞死了!”
真是越来越混乱了!
此人怎会在此时出现在此地——来者分明是香川城第一学府青轴书院的年轻山长、盐政卢照之大人的长子、清晓的兄长,卢焘卢清方!
这位端谨温文的君子,怎么会没头没脑地跑到大牢里来?
却见狱卒在旁边殷勤地提灯引路,一身雍容素雅的胡桃染竹纹衫袍的清方,用白绫手帕捂住口鼻,躲着走道里的污秽杂物,小心翼翼地挪动过来。好不容易在阿鸾等人的监房前站定,他才拿开帕子,露出罩着一层严霜的面孔,朝栅栏内投来严苛的眼神。
小墨冷笑着干脆上前一步,上上下下地打量这位青年鸿儒,故意大声讽刺道:“我平生最不会应付这种头巾生,三尺之外就觉得酸腐逼人!”小素也频频点头随声附和,随即两人踢开脚边的小精怪,公然地冉冉隐没,可咫尺之间的清方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并不是卢山长涵养特别好,而是他根本看不见!
阿鸾终于可以确定,并非小墨小素又发生了什么异状,而是月坡和常人不一样——他不仅写得一手好传奇,还能看见无常使者的样子,能听见他们说话,能和他们交流!
少年忍不住回头,朝月坡投去狐疑的审视,却见那头陀不知何时已背转过身去,看也不看这边:“今天海上定是起了狂风,不然神仙怎么会下降到此啊!”
一听这话,清方气得咬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还耍嘴皮子?看看你,把自己搞成什么样子了!”
“这和山长你没有关系吧!”月坡不卑不亢的回敬了一句。
“怎么和卢大爷说话呐……”狱卒刚摆出盛气凌人的架势开口斥骂,便被清方厉声喝退:“这里哪有你讲话的份!大爷小爷的混叫什么,还不给我退下!”
这一通喧嚷惊得满屋的精魅物怪作鸟兽散,也吵醒了监房里的其他囚犯,他们探身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见吃了瘪的狱卒恶狠狠的摆出警告的姿势,连忙识相地伏下身去,暗自偷看这一出活剧。
看来清方是急狠了,不然也不会失去一贯的雅肃态度,高声呵斥一个卒子。他白皙清峻的面孔张得绯红,劈手握住栅栏:“和我没关系?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月坡你可以不顾当年同窗之情,我却不能眼睁睁看你就此堕落下去——快跟我回去,向高世伯认个错,从此离了这行当。你是高世伯的亲生儿子,他定不会当真计较不认你的!”
听到这里阿鸾都迷糊了——眼前的游僧头陀名气虽大,可到底是下三流,没想到他不仅曾是高高在上的读书士子,还和清方是同学旧友。
月坡却不买账,他倨傲地转回身,干脆斜倚在草荐上:“讲这些淡话有什么用,卢山长,先前我不听,现在难道就会听了么?我和高家早已是断了关系的,更不会跟你回去重拾那些圣贤文章再混迹科场——我的性子如何,山长你不是最清楚么!”
清方用力拍击着木栅,声音都在颤抖:“你也最清楚我的性子,我何尝佩服过什么人?唯独月坡你不一样——落笔每每思出天外,行文常常气象纵横,远非清方我所能及。不怕你听见:我不知当朝究竟有几人握着五色彩笔,但你必定是一个!这才能为何要浪费在那些淫词艳曲上?一来让高世伯寒心,二来让同年们耻笑……”
卢清方素有香川第一才子的文名,是弱冠及第的前科榜眼,他居然在这里毫不避讳地表达对月坡的钦佩与折服,极口称赞他洋溢的才情,然而对方却丝毫不为所动:“我早已是方外之人,别人怎么看我,和我有什么关系?”
“方外之人?谁给你剃的度,谁给你授的戒?你擅自剪短头发,弄得僧不僧俗不俗,就不觉得羞耻么!况且就算要吟风弄月,得了功名闲来自有诗词歌赋可把玩,再不济还有雅部正音,你偏要写这些俚俗不堪的花部徽调……”
“住口!”月坡厉声断喝,猛地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凌厉的气势令栅栏外的清方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散发头陀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旧日同窗,一字一字地说道,“一个依赖家族庇荫的公子哥儿有什么资格说我?你给我弄清楚了,卢清方——我不是为了玩乐才写传奇的,就像你看重你的时文制艺一样,我更尊重我的度曲填词!”
完全没料到对方竟拿村蛮野调比拟科举八股,这狂妄无度的言论让清方一时间愣住了,半天才张口结舌地说道:“你怕是癫了才说这大逆不道无法无天的疯话!”
“大逆不道无法无天?谁的法,谁的天?卢山长你得了那些法度规矩的好处,自然认定它们是对的是不可侵犯的,然后再拿那些规矩来教弟子们,好让他们也认定是对的不可侵犯的。可你知道这些规矩给你的好处是哪里来的吗?是从那些不得不守规矩的人的汗里面、泪里面、血里面、命里面榨出来的!你是在享用那些人的汗水和眼泪、鲜血和性命,还教别人也去巧取豪夺,继续享用那些汗水和眼泪、鲜血和性命!”
这番话说得清方嘴唇都哆嗦起来,温玉般朗润端丽的面孔一片惨白:“我卢焘若是你说的这种人,就叫天打五雷轰!”
月坡无可奈何地摇头道:“那么卢山长告诉我这又是哪门子的法度规矩——就凭你那区区几文束脩,可买得起身上单绫衫的一条袖子?”
清方顿时露出迷惘的神色,可阿鸾晓得得很清楚——这些衣服鞋帽、吃喝用度的杂事,都有卢府里的专人打理,书呆子清方何曾沾过手。
“反正你是拿话作践我!”到头来清方也没弄明白,一旦超越了书本上的闻见道理,他的言谈神态便和蒙童斗嘴没有什么分别,“好好!你清高你正直,清高正直到成个亲还闹出人……”
说到这里,清方倒自己先住了嘴,因为牢房中被一层沉重的气息笼罩了,连身为局外人的阿鸾都能感觉到这异样的沉默里潜藏的崩坏味道。月坡面无表情,眉目间的烟云清露却早已染上愤怒的昏黑。他不发一语,良久之后才抬眼看着清方,眼里却俱是陌生和疏离:“一天之内,两犯我的禁忌……这唯有清方你能做到,也只因为是你,我才一再容忍……”
这次月坡没有喊卢山长,而是像称呼同窗好友那样叫了对方的表字。可清方一点没有欣喜,反倒急切地要开口辩白什么,却见月坡决然地挥动衣袖:“没有下次了。我再不会见你,卢清方。”
清方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去了,那典雅精致的眉眼更显得纤弱而伶仃。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到底还是没说出口,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举起手,示意退到一旁的狱卒过来。
狱卒上前一边当啷啷拖动铁锁链打开木栅,一边朝月坡低声嘟哝着:“不识好歹的东西,卢大爷可是来放你出去的!”
就算听见这话月坡也毫无谢意,堂而皇之地走出牢门,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见狱卒就要关栅上锁,一旁的阿鸾慌忙高喊:“卢山长救我,我是罗鸾,是阿鸾啊!”
失魂落魄的清方近乎机械的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阿鸾好一番才认出他来:“咦?你怎么也在这里?”显然他刚刚完全没注意到少年的存在。
阿鸾都快哭出来了:“我是被误抓进来的,卢山长,我是冤枉的啊!”
这下监房里顿时炸了锅,众人纷纷拥过来,也不问原因就如法炮制地哀告求情,连长舌妇们也跟着凑热闹学嘴学舌,粘嗒嗒的糊满了栅栏,那场面真是不堪入目。狱卒当然是看不到的,他一边喝骂囚犯一边指着阿鸾,犹豫地向清方问道:“这小子也是卢山长的……”
被少年看到了自己失态的模样,清方倒没多少羞愧的意思,心不在焉地随口说道:“他呀?他是我弟弟的玩意儿什么的。”
“原来是卢二爷的……”狱卒也就收起凶狠的神色,眼光里透出轻蔑和不屑,他对阿鸾努了努嘴示意别磨蹭快点走。
少年这才明白为什么清方态度如此淡定——自己在他眼里,根本不是同一世界里的人,甚至连人都不是,就跟小猫小狗文玩器皿一样,只是个玩意儿,纵使当面出丑也完全不必在意。
——这就是法度规矩。
因为这样的规矩,自己和清方、清晓之间的距离,也许比跟魑魅魍魉之间的距离更远吧。站在更深夜阑的街头,七月末微微染上秋气的风中,阿鸾再一次痛切地意识到这一点,却又不由自主地佩服起月坡,这个舍得放弃自己读书人的旧身份,敢于直陈真相,堂堂正正地和清方、和守护着清方的规矩昂然对抗的浪荡头陀来。
所以他才能写出轰动香川的传奇戏,才能和黑白无常从容交谈吧。月坡之所以拥有与众不同的见识气度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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