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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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你不当，那麽我也不当。〃

　　〃为什麽？〃李生张张嘴。

　　郑爽看见自己低下头来笑笑，没有回答。

　　李生也只是半信半疑的看他一眼，随后拍拍他的肩膀：〃那就这麽定了！〃

　　郑爽闭上眼睛，听见心里重叠的两个声音。

　　不管你作甚麽，我都会和你同进退。

　　有些话，不用说，对方也能明白，但有些话，你不说，对方一辈子都不知道。如同有的话，这个时候不说，以后就再说不出。

　　他看到了李生自遗湖回来，腰间别着一把红刃；他看到了李生逃开无限山的修行，手上提着两只酒壶。他清楚的看到李生在渐渐走远，却无力阻止。

　　他没有阻止的权力。

　　于是他看到了前世的自己躲在紫杉后面，树下是李生拉着一个黑发男孩的手，教他初级的法术。他从不知道李生会这样耐心。。。他看到李生要红刃在小屋外筑起隔灵的障壁，东家敏锐的洞察力下，他怎会不知道李生在用禁忌的法术替人转换灵珠。他从不知道李生会这样谨慎。。。他看到李生泛舟遗湖，喝酒长啸，眼神流转，都停在另一个人身上。他从不知道李生会这样温柔。。。

　　他看到前世的自己握紧了双手，感受的到自己内心的疼痛。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甚麽今生见到李生的第一眼，会是心像针扎一样，却还是无法移开眼睛。

　　没有说出口的话，已经随着罗勒落叶，散在那一个千年前。

　　他看见自己微笑，把所有的所有埋葬在微笑里。

　　好过不再见，好过不记得。

　　郑爽继续看着，他看到了李生出现在各家典礼时，总会和那个北家的男孩在一起。无人注意的时候，会附耳低语，会十指紧握。

　　于是自己的手也就紧握了起来，但是从头到尾，只有他郑爽一个人。

　　西家的长老终于不能忍受其他几家的压力，与李生长谈半夜，李生一个人离开了圣地刀百秽山找他。从头到尾两个人都没有讲话，只是默默的喝酒。当天快亮的时候，李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郑爽面前喝醉了。

　　郑爽看见自己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那麽清俊的眉毛，那麽修长的眼睛，那麽挺直的鼻子，那麽优雅的嘴唇。。。他低下头来，在嘴唇触及到李生面颊之前，听到了李生的低语。

　　芑焃，芑焃，芑焃。。。

　　眼泪就这样落下来，摔成无法拼凑的碎片。

　　

　　泪（下）

　　

　　血是人类生命的源泉，血是献给神祗最高贵的礼物。血并不污秽，血并不是残忍，血并不可怕。

　　金色的血，是高贵的，是优雅的，蕴含着脉脉的情意。

　　红色的血，是炽热的，是燃烧的，饱含着汩汩的生机。

　　蓝色的血，是淡定的，是隐忍的，透露着深深的悲哀。

　　白色的血，是冷静的，是温柔的，凝结着静静的等待。

　　人类太过清楚别人的血，反而忽略了自己的命脉。

　　于是心就会流血，从眼眶中奔涌而出，巨大的哀伤夺取了一切的色彩，我们称呼那种透明得近乎惨烈的液体，为泪。

　　

　　郑爽静静的看着前世的自己落泪，心里一片荒芜，宛如戈壁，不，是沙漠。石屋外的天色黝黑，看不到光亮。就像他低落的内心。

　　有没有比送走自己爱的人更勇敢的行为？

　　有，跟他一起走。

　　郑爽听见前世的自己在微笑，只要能帮助他，只要他觉得快乐，就算他的眼中已经没有自己。喜欢李生只是他自己的事，与他人无关。

　　李生终于和芑焃反叛了，长老要胁他俩，如果继续在一起，将丧失继位的资格。

　　李生和芑焃在郑爽秘密的帮助下，逃走了。

　　四界的丑闻，西家和北家的耻辱，沦为南家与东家的笑柄。西家恼羞成怒，向四界王告状，而北家早已先行一步，争吵得面红耳赤，风度全失。

　　四界王下令抓捕两人。终于在兽族找到了两人的踪迹。兽族与妖族拒绝将两人还给四家。郑爽并不清楚他们怎麽得到的援助，但李生和芑焃，终于被逼上了绝路。

　　兽族和妖族对四界的不满积压了数千年，此刻爆发开来。四家的精英全数出动，郑爽被迫穿上战袍。他一直想办法推诿，东家内部开始不满，而其他三家也流言四起，但让他心惊肉跳的得到消息，说李生与芑焃已经无路可逃。

　　不能不去。

　　四界王与他连夜同行，夜色如同现在的天色，压抑的，死气沉沉的黑。

　　沿途兽族和妖族的尸体堆积如山，而四家精英也折损过半，惨况触目惊心。郑爽注意到四界王眉头紧缩，眼光停留之处，是致命创口上的玄青咒。

　　李生的得意技。。。郑爽绝望的闭上眼睛，四界王却在笑：〃不愧是他，我已经几百年没见过这麽漂亮的西家法术了。〃

　　〃王，他。。。〃郑爽觉得说话非常困难。

　　〃你还想替他说话麽？〃四界王挑挑眉毛，英气的脸上有些嘲弄，〃就算东家不介意，其他三家可不一定。〃

　　〃我。。。我请求您！〃郑爽看见自己跪在四界王的面前，面颊贴在泥土上。

　　〃。。。〃四界王把他拉起来，面商仍然带着笑，〃西家的孩子。。。是个好孩子，你懂了麽？〃

　　郑爽颤抖著犹豫了，最后点下了头。

　　〃那麽，他也会继续好下去的。〃四界王已经走远了。

　　郑爽看到自己的心裂开来，手紧握成拳。

　　战场上的李生浑身是血，玄青咒的银雷闪过后，倒下片片尸体。芑焃的剑光到处，躺下丛丛躯壳。

　　但是两个人，仅剩的半数兽族妖族，根本不是四家的对手，并不要说，四界王也亲自来了。

　　李生见到郑爽的时候，居然笑了出来，满脸各色的鲜血。他停了手：〃我没想到你来了。〃

　　〃我不能不来。〃郑爽立在四界王身边，面色沉郁，〃你这个笨蛋。。。〃说着青色的束咒化成灵蛇，卷住了咽喉。

　　四界王问：〃为甚麽？〃

　　芑焃也问：〃为甚麽。〃

　　李生却没有问，只是微笑着再次凝结灵力。

　　郑爽大声道：〃全都让开！不然，四界王只有死！〃

　　灵蛇一样的束咒紧紧裹在四界王的咽喉上，所有人愣住了。

　　四界王面无表情，四家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兽族和妖族分成两拨，包围着李生与芑焃离开。郑爽目送他们远离的时候，突然觉得手臂一阵酸麻，束咒顿时解开，四界王手一挥，郑爽被摔了出去。

　　西家的长老慢慢走过来：〃我很失望。〃

　　郑爽擦擦嘴角：〃我也很失望。四界的天空如此宽广，竟然容不下他们麽？〃

　　〃如果他们听得懂，就不会有今天了。〃有人把他扶起来。

　　李生！！

　　郑爽目瞪口呆：〃你。。。〃

　　〃你敢骂我笨蛋？还不请我喝酒？〃李生笑笑。

　　郑爽看见芑焃在远处已经布下遁炼咒作为逃生灵路，这才笑起来：〃是，我请你喝酒。〃

　　这是荣誉的战斗，这是生死的战斗，绝不是喝酒。但是血像酒一样流出来，郑爽根本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只知道因为灵力消耗过大，自己开始吐血了。

　　李生和卓紊都差不多，但没有人开口，两人接近遁炼咒的瞬间，看见四界王抓住了芑焃立在那里。

　　芑焃的左臂被牢牢定住，浑身被四界王的法力困住，动弹不得。

　　〃放开他。〃李生挑起眉毛。

　　〃可以，但是你要杀了他。〃四界王轻轻的笑。

　　〃这不可能。〃

　　〃那麽，你们都得死。〃

　　〃就因为我知道了你们神族的丑事？〃李生呵呵的笑，吐了口血。

　　〃你不杀他，我现在就杀了他。你杀了他，至少你们两个不会死。〃四界王仍然在笑，〃这是我的决定，没有人会反对。〃

　　四家发出了轻微的议论，随即沉默。

　　郑爽看见四界王用灵力拔出了剑，飞掷到李生面前。

　　李生低头想了一阵：〃我接受惩罚，但放过芑焃。〃

　　〃甚麽惩罚能平息这麽多怨气？你想叫东家没战死的人都累死麽？〃四界王大笑，〃。。。不过我可以答应你。〃

　　郑爽一愣，看见李生无声的笑了。芑焃却大叫道：〃白痴！他的话能信麽？！！〃

　　李生反手举起红刃，捧着慢慢走到四界王面前，单膝跪下：〃我高贵的王，请原谅，我亲爱的芑焃，请原谅。。。〃

　　红光一闪，血光四溅。

　　芑焃的左手还握在四界王手中，而他本人已经晕过去，倒在李生的怀中。

　　四家的人还没反映过来，郑爽迅速打开光轮的结界，灵力强烈的爆炸之后，三个人已经消失在地平线上。

　　芑焃的情况时好时坏，李生不眠不休守了他五天，最后决定到无象山夺取华水珠。郑爽阻止不了，留下来守护芑焃。就在要将消息化为青色的虹传递出去时，看见芑焃站在自己后面。

　　郑爽皱起眉头，觉得胸口血气翻涌。他看到前世的自己轻易的制伏了重伤的芑焃，将他交给了四界王。他又成了英雄，于是他看见自己跪在四界王的面前，请求留下李生的性命。

　　但是李生还是被抓到了四望海，据说因为他杀死了南家的族长善，夺取了华水珠。

　　郑爽赶到四望海的时候，只看到李生被断头封魂的一幕。

　　前世与今生交叠在一起，血一样的事实，只能用血来浇灌。

　　郑爽大口吐出白色血，他终于知道为甚麽李生和长老这一世如此担心他会吐血而亡。

　　外面的夜色，天边的星星，没有一个不是孤单的。

　　闭上眼睛，转生后的每一世自动流入脑中。

　　每一世，他都不记得前世这些惊心动魄，他只知道他要找到一个人。于是，每次都是他先遇到李生，李生的模样已经像个凡世的人，除了灵力之外，已经没有族长的威仪，更像住在大学宿舍隔壁的学长。

　　郑爽一次又一次的看着自己爱上这个人，但是他的眼睛永远看着遥远的地方。对李生而言，他只是一个责任。责任。。。最初的时候，至少还是朋友。

　　现在只是责任。

　　四界王销毁了所有的记忆，对于神来说，推翻一个错误，易如反掌。那是时间与空间的魔法，那是遗湖的水掩盖的裂痕。

　　郑爽摇摇头，看到了数次自己在继位前吐血而亡。他无声的笑了，这一次，可会呢？他已经吐了很多血，可是他抑制不住的拿起墙上的刀，向自己脖子上狠狠砍去！

　　血又温暖的流了出来。

　　郑爽的刀定住了。

　　〃你死了，又有甚麽意思呢？〃卓紊脸色有些白，他的手腕卡住了刀刃，鲜红的血混杂在白色的血液中。

　　赤者愈烈，白者愈寒。

　　郑爽跌坐在地上，觉得头晕。

　　善夺过他手里的刀：〃李生被两次修改了记忆，所以他有责任还给南家一个族长，还给南家一颗华水珠。〃

　　〃对于东家。。。那是太过复杂的事情，他不喜欢去想。〃卓紊给自己止了血。

　　〃我做了最可恨的事，做了最丑恶的事，做了最无耻的事。。。〃郑爽喃喃低语。

　　善看他一眼：〃以死谢罪？有点儿新鲜的行不行？〃

　　郑爽想说甚麽，但没有力气。

　　卓紊拍拍他的肩膀：〃你知道的，我不想打听，但是李生不可能希望你出事。〃

　　郑爽没有说话，他如同死了无数次一般，疲倦的合上眼睛。

　　〃应该没事。〃卓紊扶他到床上躺下。

　　善替郑爽注入了些灵力：〃灵力耗损太多而已。〃

　　〃前世他就是这个样子，这回个性倒是变得恶劣了。。。〃卓紊抓抓头，〃可是有甚麽，还是不肯说。〃

　　〃李生不也是这个样子？〃善笑笑，〃难怪他们会是朋友。〃

　　朋友。。。麽。。。

　　郑爽模糊的眼角，看到窗外最深的夜已经过去，天边有了微亮的色泽。

　　今天，他没有死，死的是〃郑爽〃，活下来的，是〃明〃。

　　

　　死

　　

　　死是甚麽。

　　没有了心跳，没有了呼吸，没有了思维，没有了在这个世界的一切。

　　无论是生物学上划分的死亡肉体和大脑的死亡，还是我们扩大外沿的广义死亡包括心灵思维的死亡，它都是对我们生命逻辑上的否定。

　　在生死之间有一道如此宽广的濠沟，我们永远无法超越，任凭你如何努力。

　　为甚麽会死。

　　最容易想到的是疾病，但疾病不过是生命放肆不羁的一种形态，疾病也不能扼杀人的七情六欲。因此在某个层面上，肉体、爱情和死亡，这三者只是一个东西。因为肉体意味着疾病和纵欲，是它促成了死亡。爱情和死亡都与肉体有关，它们的恐怖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