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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部分

长安古意 作者:掠水惊鸿-第104部分

小说: 长安古意 作者:掠水惊鸿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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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崇简穿一身白色中衣,轻步迈出母亲的寝阁,时至月末,一弯细细的下弦月朦胧如少女的愁眉,微光凉薄,几不可辨。从堂内流出的灯光,被竹箔帘子分割成细细的银丝,如在地上铺陈了极薄的一层银毯。薛崇简的赤足踏在湿润的野草上,竟微微打了个寒颤,他连这一丝光芒都有些害怕,走入了茂密的树荫之中,在沉寂的山庄中深一步浅一步地摸索着前行。

他并不熟悉这样的路径与这样的黑暗,他知道自己要去寻找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到达。山庄中没有长安城里日复一日循环往复的更声漏响,没有了三步一烛五步一灯的火树银花。参天的古树与丛密的林荫,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淙淙水音让这沉寂更脱离人间,他似乎陷入了某场噩梦,又或是提前预见了某道谶语。舞衫歌扇,戏蝶啼莺,绮罗筵席,光烛天地,都没入了这浓重的夜色,会笑的月亮不见了,幽暗的山林中只剩下他孑然一身。

李成器在院外踱了许久,月色为阴云所遮,他无能判断现在究竟是什么时辰,唯有从那令他越加厌烦的促织唧唧鸣叫声猜测,他已经在这里等待了许久许久。七月流火,白日里虽然依旧闷热,但入夜便觉得凉气袭人,似有露水坠落在他的脖颈上,他抬起困倦地有些麻木的头颅,忽然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如同梦游一般踉踉跄跄向这里缓步走来。

李成器吃了一惊,忙奔上前去,薛崇简穿着白苎丝的中衣,赤足站在结满露水的草地上,见他本来只是停住脚步,目光凉薄一如这隐于云后的月色。那披散的如黑瀑一般的长发,双眸子里乌沉沉的平静,让李成器比等待时更加绝望,他颤声叫道:“花奴……”薛崇简有些疑惑地望了他一眼,喃喃道:“阿母睡了,我迷路了……你怎么不睡觉?”李成器觉得羞惭,低声道:“我睡不着,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来。”薛崇简似是从梦游中醒来,忽然想起什么,笑了笑道:“是,白天都没空跟你说话,正经事还没有告诉你,你爹已经让位,崔湜等人孤掌难鸣,明日早朝就可昭告天下,你功德圆满了。”

李成器心疼的浑身发冷,他上前将薛崇简抱住,却发觉花奴的身子比他更冷,他哽咽着道:“对不起,花奴,对不起,是表哥对不起你和姑母……”薛崇简用力挣开他,他的眸子里终于闪动出怨怒的光芒,他咬着牙道:“你做了一天的戏不累么!留着精神明日去跟新帝说‘君恩浩荡’吧!”李成器被他推的向后退了一步,这粗暴的拒绝让两人都愣在当地,薛崇简慢慢向后退却,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他用双臂将膝盖环住,缩起肩膀轻声道:“表哥,我害怕。”李成器走上前将他搂住,薛崇简这次并未挣脱,只是自言自语道:“天一亮阿母就不要我了,我害怕。”李成器想到明日姑母得知真相后的种种可能,恐惧地只想拉起花奴逃下山去,他却只能徒劳地轻拍着花奴的肩膀,低声安慰他道:“不会的,姑母最疼你了,不会的。”

他却终究没有信心,这世上可有何种感情可以经得起刀枪剑戟的摧残,水火滔天的撼动?自出世以来,他眼中所见的,便是离散的咒魇一次次嘲弄着他的家人,他现在唯有祈求,祈求那句“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谎言能够实现一次。花奴一生都在以一颗赤子之心待人,若真有天道,便不该夺去他仅剩的东西。

那草丛中的促织,好奇地鼓着腮,望着这一对人儿如同怕冷地孩童般,瑟缩着拥在一处。它自顾自地鸣唱,唱着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唱着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它并不懂得人世的悲欢,却冷眼旁观着,他们不可再得的光阴。

第二日太平睡到巳时一刻才醒来,见薛崇简趴在床边望着她微笑,帘外穆穆花香扑鼻而来。她舒适地翻过身来,捏捏薛崇简的鼻子笑道:“什么时候起身的?我竟不知道?”薛崇简笑道:“花奴不敢偷懒,早就醒了,已经让人给阿母备下香汤和点心。”太平起身笑道:“说的好可怜的样子,你去叫她们进来,给我梳洗。”

薛崇简将对面坐榻上的梳妆小案整个抬起来,搬过来放在床上,又捧着一只金盆过来跪在床边笑道:“我伺候阿母梳洗吧。”太平笑道:“阿母今日没空跟你玩闹,一时吃了饭就要下山,再耽误回去天就黑了。”她高声唤道:“来人!”外间守候的婢女忙进来,接过薛崇简手上的水盆。薛崇简站起身沉默了一刻道:“我送阿母下山。”太平诧异道:“你急什么?你不是死乞白赖跟你舅舅讨了几天假么?”薛崇简笑道:“我不放心阿母。”太平笑道:“去看看外头日头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竟也有你不放心我的日子。”薛崇简坐在床边低声道:“阿母不信么?”太平微叹了口气,柔声道:“我信,我的花奴长大了。”她将一方巾帕围在胸前,俯身去金盆中撩水,粼粼水光如同明镜,照着她青春不再的素颜,她稍稍有些失神,微叹了口气,伸手去将那幅图画搅碎。

太平同李成器薛崇简的车马下终南山,从延平门进入内城的明德门,崔湜从两侧门房中闪出,来到车边躬身一拜,他的脸色显得极为苍白,更兼身着公服,热的满头大汗。太平笑道:“澄澜?你来作甚?”崔湜狠狠擦一把被汗水蒙住的眼睛,冷笑道:“臣在这里等等看,若是公主当真不回来,臣便顺路披发入山。”太平微微蹙眉道:“你这是何意?出什么事了么?”

崔湜没好气地道:“今日早朝,陛下已搬下诏书,于下月庚子传位于太子,公主难道不知?”太平在骄阳下恍然遭了一记雷劈,怔怔道:“何时之事?”崔湜道:“昨日陛下下诏,太子上表固辞,吾等力荐不可,陛下一日九次派内侍催促门下省。我多次派人上山禀报公主,无奈都被守卫所阻,说公主不见外客。到了晚间宫门行将下钥,陛下威胁若是门下省不肯草诏,他竟罢黜所有宰相,自拟圣旨,我们四人不得援助,只得眼看着刘幽求草下诏书,今晨早晨诏书已经明发,大局已定。公主,臣想知道,可是陛下将公主软禁于山上么?”

太平的朱唇微微翕动,却说不出话来,她忽然觉得周围空气沉的烫的如同烧红的烙铁,让她喘不上气来。她的嗓子发干,奋力说出几个字:“不是。”崔湜顿足道:“那为何如此凑巧!陛下一向有事先征询公主,为何这次却独断专行?”太平艳红的指甲死死扣住车窗,她转头向后望去,见薛崇简与李成器坐在马上,望向她的目光尽是惭愧于忐忑,她眼前骤然一黑,狠狠咬牙握拳,努力从车中出来,厉声喝道:“来人,备马!”薛崇简忙跳下马来,讪笑着道:“阿母要做什么……”太平深深剜了他一眼,道:“我要进宫一趟,你和宋王回家等我。”薛崇简握着马鞭的掌心全是湿汗,有一刻他几乎犹豫,要不要就在这众目睽睽的城门下向母亲跪下,坦诚自己的罪过。可是他终于胆怯,底气不足道:“我陪阿母吧……”太平冷冷道:“不必了,把这次随我们上山的人都带回去——一个也不许走。”

侍从牵过马来,太平翻身上马,崔湜道:“公主要进宫面圣么?”太平冷笑一声道:“诏书虽下,他毕竟还没即位,这世上,本没有绝对之事!”崔湜深吸口气,他又一躬身道:“湜等无能,还望公主扭转乾坤。”太平冷哼一声,狠狠一甩马鞭,也不管前方是行人闹市,就策马绝尘而去,吓得公主付上的内侍亲兵忙赶追上去为清道护驾,路上行人纷纷惊呼着退避。

李成器下得马了,脚步有些虚浮,他缓缓行至薛崇简身边,听见薛崇简低声道:“表哥,我们逃吧。”李成器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死命握住薛崇简的手。

他们在太平公主府坐立不安等到天色晦明,才听见前厅脚步纷杂,竟似是几百人闯进府内。他们在恐惧中几乎麻痹的精神又被撼动,各自支撑着站起身,来到门外迎接。最先闯进府来的是一队甲胄分明的兵士,薛崇简见他们衣上皆绣虎为文,认得这是万骑的羽林军。他愣的一愣,那些羽林便已肃立于厅上两侧,这时太平公主才由一名身材魁伟的将军陪伴着快步进来,却是禁军将军常元楷。太平双目微肿,似是哭过,神情却是冷肃地不怒自威,薛崇简不由自主心下发颤,强笑道:“阿母,这些人是……”

太平并不理他:“常将军,这次随我上山的南衙亲兵,此刻都在府中,烦你带回禁军审问,但凡有阻挠官员上山者,皆以隐瞒军机问罪。”常元楷躬身高声应道:“是!”向身边羽林挥手道:“将随公主上山的护卫都绑了!”那偏将应诺一声,快步奔出,不一时便听见院外鞭声,嚎叫声,斥骂声响成一片,便如煮沸了一锅粥般纷乱。

太平又冷眼向身边婢女内侍巡视一遍,向孙内侍道:“你带着这些人,到偏院去,连同自己一起锁了,等我晚间慢慢讯问。”孙内侍胆战心惊,跪下叩首,便带着厅上仆婢鱼贯而出。

太平道:“常将军,我府中护卫要一一审讯遴选,这几日关防就有劳将军了。”常元楷躬身道:“能护卫公主,乃臣之大幸!”太平淡淡一笑道:“将军去布置吧,留几个人给我,肘腋之间的祸患,我亲自清理。”常元楷答应一声,向太平深深一拜,转身出去,皮靴踩地面咄咄作响。

太平目送常元楷出去,厅上的八名羽林如石像生般肃立不动,厅上死一般的沉寂比院外的喧嚣更让薛崇简惊心,他努力咽下一口唾液,向太平踏上一步,低声唤道:“阿母。”他并不敢抬头,只知道母亲在看他,忽然一记沉重的耳光抽在他面上,他的眼前起了一阵模糊的眩晕,他却在这眩晕中感到微微的快意,阿母肯打他,就不会不要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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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八十三、 独有南山桂花发(中) 。。。 
 
 
薛崇简被这记耳光打得踉跄了一步,他小心地抬起头来,觑了一下太平的脸色,母亲含着冷笑的脸让他轻轻打了哆嗦。太平从皇帝那里转了一圈回来,反倒不复刚知晓真相时的盛怒,她的目光越过薛崇简看到了李成器身上,她很清楚这世上只有一种力量,能摆布花奴欺骗她。

一瞬间她心上涌起深深的厌恶,比当初李成器力辞太子位时的厌恶犹甚。奇怪的是,她虽然厌恶,却又最理解李成器。他们本该是同样的人,都经历过锥心刺骨的离乱和重压,母亲的宫车御辇轰隆如雷,碾碎他们赖以生长的年代,碾过他们至爱之人的身躯,鲜血淋漓,尸骨无存。他们隐忍着离乱的内伤存活下来,不同的是,她懂了权力的强大,并竭力去掌控它,用权力的荫蔽让花奴天真开阔地长大。而李成器却愚顽地以为可以规避开注定与他姓氏相随的东西。现在他利用花奴的天真,将自己的愚顽强加于他。

花奴是和他们不同的人,她和李成器的道路,花奴都走不来,无论成败,她要给他一片安稳的天地。或许四哥也是这样想的?她忽然觉得有些滑稽,他们明明是一家人,却又在相爱之时互相伤害。

太平心中有了计较,冷冷向肃立的羽林道:“备杖。”那些羽林从万骑中调来,心中只有令行禁止四字,知道自己是外人,也不愿掺和公主的家事,听得公主吩咐,“诺”了一声,便有四人转身出门。

李成器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哀声恳求道:“姑母,是我和我爹求花奴瞒着您的,是成器辜负了您,您要罚就罚我吧!”太平冷笑道:“你们为何要瞒我?”李成器低声道:“姑母于我一家恩重如山,爹爹曾说,无论姑母所求何事,他都只能应允。然而姑母与太子不睦,爹爹既不能背弃宗庙易置太子,又不忍违背姑母心意,唯一之法,便是釜底抽薪卸去权柄。姑母,是成器对不起您,但也求您体谅爹爹的难处,勿要责怪于他。”

太平点头道:“好一个恩重如山,好一个釜底抽薪,好人都被你们父子做绝了。可怜我白操了一世的心,只落个被你们一家子算计的下场。”

薛崇简被这话砸得又是一颤,他却不言语,只是默默跪下,迟疑着抬手,想去牵太平垂下的衣袖,抬至一半,母亲的衣袖仍是垂于腹下,只这纹丝不动,便让轻纱成了烧红的炮烙,让他的手臂不敢再移动半分。他缓缓垂下手臂,不敢说话,亦不知有什么理由可以替自己辩白,他怕一开口,便会招来母亲更为凌厉的话语。他从前生命中患得患失的东西,只有表哥,李成器的颠沛流离、安危难料、矜持隐忍,让薛崇简一直活在忧虑中。可是他从未怀疑担忧过母亲的爱恋,那份感情太持久安稳,伴随他生命中二十年,他不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亦知道她在保护思念着自己,成为他可以在大唐的天空下恣意纵情的资本。他到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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