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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部分

水在时间之下-第42部分

小说: 水在时间之下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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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水上灯装作路过,走到了五福茶园。抬头看招牌,却是叫望河茶园。似乎已经换了主人。她有些惊讶,忙进门询问。茶园伙计无一熟面。水上灯问,这以前不是五福茶园么?伙计说,唉,都换几轮主人了。水上灯说,怎么会?我上回来这里距今天还不到一年哩。伙计说,日本人当家时,一年时间,你当是很短的日子?水上灯说,这家主人姓什么?伙计说,姓秦,你认识吗?水上灯说原先姓水的主人呢?伙计说,哦,这个啊,说是他家有人犯事,卖了茶园筹钱救人。五福茶园改姓了陈。名字叫九福茶园。我们老板由重庆回来接收,又买下了九福茶园,改了今天这个名字。原先那个姓陈的老板听人说是汉奸,现在正在大牢里。   
  水上灯走出时,心里想,姓陈的老板,该不会是陈一大吧?如果是陈一大,那么水文呢?水上灯心头紧了一下。于是她又叫了黄包车一直坐到水家的大门口。还是那扇她熟悉而又痛恨的黑漆大门。两只黑得发亮的铁环依然悬挂在门上。水上灯上前拍了拍,开门的是一个老头。水上灯问,请问这里是水家吗?老头不耐烦道,什么水家,还火家哩,早换主人了。说罢,叭一声便将大门关了上。门上的铁环几乎撞了水上灯的额。   
  水上灯的心有些惶然。她不知道这家人出了什么事。她想,我为什么会如此烦乱?他们的祖业都换了人家,难道不是我一直所希望的吗?我不是一直仇恨着他们,并且巴不得他们立即家破人亡的吗?可是现在,我不知他们的下落时,心里居然没有半点庆幸之情,反倒是心烦意乱呢?我对他们的滔天仇恨呢?我的羞辱之恨以及杀父之仇都到哪里去了?   
  水上灯不明白自己怎么了。   
  便是这天晚上,石上泉找到了水上灯家里。   
  水上灯颇觉意外,问他何事。石上泉说,你想不想演戏?水上灯说,当然想,做梦都想。石上泉说,可不是?我知道你会这样。因为你还没有红透。水上灯笑了笑,说是呀。我还想红透全中国哩。石上泉说,这么想,就好。水上灯说,怎么,你想请我?石上泉说,我哪有这个本事。是周元坤周班主由重庆回来了。看到汉剧这样不景气,他准备重新拉班子,排大戏,让汉剧热火起来。水上灯淡淡地说,他说要请我了吗?石上泉说,是呀。因为你是名角嘛。只不过,周班主知道你爸爸生病,他没有借钱给你,害你吃了好多苦头,这些年你记着他的仇,所以,他开不了口。昨天我陪周班主一起去看林上花。林上花说,水上灯是一个恩仇分明的人。对她有恩,她也必报。班主当年收她进班,又请徐老师教她,让她有了一身本事,这个恩,水上灯一定会报的。她不改水上灯这个艺名,就是要自己记着班主的恩。周班主听到这话,方让我今天登门来请。就看你的态度了。   
  水上灯心里动了动,有一股热流漫向全身。她想,还是林上花懂我。想罢说,周班主对我来说,有恩无仇。不借钱给我,是班里的规矩。他也破不得,不算是仇。我也没记过,是他自己多疑了。至于恩情,周班主对我是恩重于山,没有周班主,就没有我水上灯的今天。既是周班主组班子,只要瞧得起我,我是一定会去的。石上泉大喜过望,忙不迭说,太好了。我来时,周班主还再三嘱咐,不要勉强水上灯。我回去把你这话报知周班主,他一定高兴死了。水上灯笑道,至于包银嘛……石上泉说,周班主说了,你的包银肯定最高,并且按你的意思给。水上灯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周班主量情而定,给我多少我都不会争。石上泉说,水上灯,你说这话真是叫我意外。你知不知道,我是准备今天来跟你磨一晚嘴皮子的。这才几分钟,什么都谈定了?我还觉得不过瘾哩。水上灯笑了,说那是你不知我。知我者就晓得根本不需磨嘴皮,只说是演戏,楼下喊一声我就来了。   
  水上灯战后的演戏生涯就这样开始。   
  周元坤将首场演出选择在乐园的大舞台。他选择了水上灯拿手的《宇宙锋》和《摘花戏主》。水上灯抬脚上台,原本闹哄哄的观众席立即静场。舞台上的水上灯艳光四射,熠熠生辉。她几乎一开口,掌声便如暴风雨般轰起。她清亮而开阔的唱腔,她妩媚而刚毅的表情,她柔韧多姿的举止,她秋波流转的眼神,一下子便将汉剧美丽而有力量的精髓演了出来。原以为八年抗战七年逃难,汉剧名角均已满是沧桑,旧人已老,新人未出,几乎断了代。不料水上灯却依然在这台上大放光明。   
  戏没演完,周元坤就晓得这之后的水上灯必然红得发紫。她果然成了他的摇钱树。   
  戏一散场,水上灯几乎被戏迷包围。她知道了自己的魅力,知道自己这一次必将红透汉口,知道自己蛰伏七年并没有浪费掉她的青春。她因此而亢奋得语无伦次。记者追逐着她,戏迷包围着她,她一时难以应对。   
  但是,当所有的热闹和追逐散去后,她洗完澡躺在床上,心里却空空落落。一个人影老是在她的眼前晃动。她记得他那时候每天让一个花童送一把鲜花到她的化妆间里。她记得他看到她时眼眶里的热  
泪。那个热烈而又真情的人那个一直说着要呵护她一生的人那个拥她在怀便不肯松手的人,现在又在哪里呢?   
  水上灯明白自己心里的空是为了陈仁厚。而陈仁厚何故还不出现?   
  一天,水上灯演完出来。现在的她,每次演完戏,都有戏迷接去吃宵夜。倘若是白天,也有人摆好了宴席等她前往。坐在黄包车上,水上灯预备去小桃园,据说这是新开的餐馆,鸡汤做得喷香而补人。行至基督荣光堂附近,忽见一挑担女子姿态像煞李翠,水上灯暗自吃惊。情不自禁叫车停下,自己下车近前细看。令她大感意外的是,果然就是李翠。   
  虽然有无限的恨意,虽然曾经一心想要报复,可看到她这副样子,水上灯内心深处仍然引起一阵隐痛。水上灯在她的面前站定,她挡住了前面的路。   
  李翠见一双高跟皮鞋落入她眼皮下,猛然抬头,却见是水上灯。她的眼泪一下子涌满眼眶,然后她哭了起来。李翠说,你到哪里去了?水滴!我去你家找过你,找了好几趟,家里都没有人。水上灯不再计较她喊水滴,只是急切道,你怎么干这个?李翠说,要活下去,不干这个怎么行?水上灯说,发生了什么事?李翠说,难道你不晓得?   
  水上灯知道话说开来,一定很长,她连宴席都推掉了,带了李翠回到她的家。一路上李翠都在哭,水上灯不作声,由着她哭。水上灯想,当年我哭的时候,你在哪里?又有谁来安慰我?   
  一杯热茶喝下,李翠方开口说,你真不知道水家的事?水上灯说,日本人到我家来后,我第二天就离开了汉口。一直住在乡下,连日本人几时投降的都不知道。李翠说,难怪呀。水文被日本人抓去,他们认定水文当过警察,又会用手枪,跟贾屠夫关系密切,贾屠夫曾经杀过好几个日本人。所以肯定是水文杀的人。日本人把他下了大狱。身上都被打烂了,水文也不辩解。家里为了救水文,把五福茶园便宜当给了陈一大,指望他帮忙。这个混蛋吞了茶园,却不下力,只把山子救了出来。大太太救子心切,叉把水宅卖了,拿钱去赎人,结果还是不行。最后日本人用乱刀把水文砍死,全身没有一块好皮,死得好惨。大太太听到这个消息,连水文的尸首都不肯见一眼,当天就跳了江。尸体捞出来时,人都变了形。水武一看,就疯掉了,疯得好厉害。他亲眼看到爹死的惨状,又看到妈死得这般悲惨,而哥哥也死得体无完肤,他怎么会不疯个彻底呢?家里的丧事都没有人操持,全靠山子帮我,草草埋葬了他们母子。完后,水武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水文的太太带着孩子回了娘家。我和山子也只有各人自找生路。水家就这样败了。   
  水上灯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她离开汉口不过九个月,居然物是人非,曾经她仇恨的一切她想报复的一切,根本不需她动手,便已完全改变。她心知肚明,这一切变故,都与她有关。因为,是她在说谎。她没有证明水文那晚正是在她的家里。她想起在那个刮风的夜晚,水文坐在她的沙发上,听她讲述她一生的经历。那时候,他的眼里满是同情,说到惨处,他亦泪光盈盈。这个人是他的亲哥哥,她却借了日本人的手,致他于死,以及殃及全家。   
  水上灯突然觉得心口绞痛。以前也痛过许多次,但每一次痛的背后都有无限的恨在支撑着她。那份仇恨甚至以更加强大的势力压迫了心头的痛。而这次,却只有痛,没有恨。这是真痛。是一种几乎承受不起的痛苦。   
  水上灯无法再与李翠交谈,她拿出一笔钱,递给她,叫她去好好过日子。李翠央求道,我想跟你住在一起。我花不了你多少钱,而且我还可以照顾你。   
  一听这话,水上灯心里的痛立即减弱,恨意再起。她站了起来,打开了门,做了请的手势。水上灯说,我与你非亲非故,甚至不算熟悉,你有什么理由要跟我住在一起?我为什么要你来照顾?李翠说,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我毕竟是你的母亲。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呵。水上灯大声说,我告诉你,我的母亲只有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叫慧如;我的父亲也只有一个人,他叫杨二堂。他们都早已经死了。在这世上,我不再有别的亲人。   
  李翠沉默片刻,她站了起来,接过水上灯手上的钱。水上灯说,这是看在水文的份上,给你的钱。李翠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朝门口走去,边走边说,命,这都是命。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没有这么一个狠心的女儿也好。沾着她,就是一个死字。水家原说你是煞星,我还不信,现在,看看水家,只要你现身,不是爹死,就是家亡。你自己算算看,你手上已经有了多少人的血。   
  李翠说罢出了门,看到她的身影消失,水上灯几乎瘫软在地。她伸出自己的手,它是那样修长白哲,充满着美丽,但在它的皮肤下,几乎血迹斑斑。那些血,都是别人的。   
  她甚至忘记了问陈仁厚在哪里。从这天起,她夜夜噩梦。        
  二   
  舞台何其璀璨华丽。   
  水上灯穿着杨贵妃的凤衣醉眼迷离着,背着身踉跄登场。百花亭上的彩凤飞凰,双双飞舞,杨贵妃却形单影只,孤独郁闷。见那凤凰悠闲地双飞,她亦展翅欲飞。她拍掌欢笑,甩开水袖,醉意朦胧间鹞子翻身。右望天空,亮开跳凤舞姿。左腿站立,右脚伸出,右手挽袖至头,左手挽袖随腿伸直,扭身腰转,她慢慢地蹲下身,朝上仰视,一如凤凰伏地望云。随后她又慢慢起来,小碎步跑团台一周,站在台角,高举双手旋转,飘舞而起的凤衣腰带,像凤凰羽毛一样张开。酒意的杨贵妃,踉跄右转,口吐酒气,眼睛半睁,左右蹲身,轻抖水袖,软软的一个鹞子翻身,归到台口。她展开着双臂,跑着圆场,不时抖落水袖,不时双手高举,不时陀螺旋转,最后定于金鸡独立,而微抬的右脚画着圈子绕到左手之后,眼望腰间,身向腰转,慢慢沉下蹲身,仰面斜望,身卧一团,反背右手扶腰,左手向前攀过花枝,双眼眯缝,用鼻子吸气闻花香陶醉而笑,越闻越笑。台下的掌声便在这满面带醉的笑容中轰天而起。这便是水上灯有名的“闻花三卧云,双风朝牡丹”。   
  《贵妃醉酒》已成水上灯的经典。《申报》评说她在这出戏中,把醉中的孤单演得惟妙惟肖,业已是“石阶无露脚有水,台上无花闻有香”的境界。每次演出完毕,台下都有人送花篮,晚间都有人接送宵夜,而次日的报纸亦有各种夸口的评说。水上灯在汉口差不多快成每天被人念叨的一个名字。   
  只是回到家里,独坐窗前,望着窗台上等人的花钵时,惟有水上灯自己知道自己有多么孤单。这个几乎无望的等待,内里有着比杨贵妃更凄凉和心酸的孤单。   
  家里已经请了女佣。女佣曾在英国大班家帮过工,便将水上灯的一切起居按洋人的方式进行。水上灯不动声色,随她的安排而享受。很快,她学会了喝咖啡,早点也是西式,下午还要喝红茶,进点心。她还学会了泡澡,天天使用浴巾。女佣每天替她将内衣外衣都熨得平平整整。换衣出门,周身都觉得舒展。   
  但是水上灯的心情却一直舒展不开。她无法让自己更快乐。有一晚,她居然梦到水文,他站在街角,望着她走来,然后迎了上前,说好久不见了,一起喝杯茶吧?水上灯顿时吓得一身冷汗地醒来。李翠说,你自己算算看,你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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