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 落花逐水流-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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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顿住脚步,回头看太后,一脸惶惑不解。但他却也只是这么略顿,并没有等太后的解释,便又抬脚毫不犹豫地,一头冒失了出去。
“彻儿……”太后拖长的尾音带着慈母的关怀,长叹,又道:“没用的,死不见尸……不值当皇帝这样……”
太后的关切之声终于还是掐断在皇帝决然仓促的脚步声中。
她的儿子,头也不回。
雨却在这时急倾了下来,漫天里,仓皇又急促,好似龙王爷才打个盹儿醒过来,发现误了时辰,狠下了点子。
汉宫,浸润在一片急雨声中。
辇子飘飘摇摇,顶上黄伞盖被风吹的翻了去,雨点子从他头顶泻下,他未戴冕旒,行的极仓促,很快,雨水顺着两颊滑落,落进眼里的几滴,与眼泪和在一起,蹭红了他的眼眶。
很疼,像揉进沙子一般的刺痛。他抽了抽鼻子,才发现自己眼泪流的酣畅……幸而这是雨天,瓢泼大雨倾倒而下,他的臣下,无一人会知道君王在冷雨下的夜里仓皇哭泣。
像个孩子那般。
他出来时,只披了件外裳,走的很急,连内搭都未扣好,这便也不管顾了,攒金线描着的玄龙,轮廓分明,祥云踏五爪下,此刻像极正在施云布雨,皇帝皱了皱眉,那条龙便也似咧了大口,怒至极处。
帝君与玄龙,本是同一体。龙乃上古神兽,修行克制,祥云仙气护体,帝君却是血肉凡胎,爱怒爱恨,爱嗔爱痴……
究竟是凡人,一爱生恨。
一恨,便误了终生。
皇帝手中紧攥着碎裂的雨珠,这股湿意,竟侵了体脉,他这一路劳顿,未曾好好休息,此刻更是体弱不能,怒气攻心,因剧烈地咳起来……
内侍闻声一顾,这才发现,好高的辇子,辇上的遮盖掉的干干净净,皇帝几乎全身湿透,正着风雨里大力地咳嗽……
这一吓可真不能,腿儿便大软,忙跪下:“陛下,奴臣万死!”
辇子轻轻落下,一干人等皆屈膝跪大雨中:“奴臣万死!奴臣万死!”
皇帝嗽了声,竟未发怒:“朕不爱听——死了,便没了!”
却也未叫重新起辇。
雨越下越大。
皇帝索性起身,顺着辇杆摸了过去,自个儿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玄色冕服此时已如一片薄布耷拉披在他身上,叶儿似的,仿佛被风一吹,便要飘远了。
“陛下使不得!”
内臣紧扑了过去,膝行,嘴里落出沙哑的乞求,几乎是求爷爷告奶奶般的哀嚎,——这自然使不得!自高祖皇帝辟天下、建大汉始,汉宫中,还从未有过一个皇帝,赤手孤身在雨中独行,——这可不是要他们内侍的命么!
因向狗一样匍匐前进,差点要抱着皇帝的腿子。
雨声盖过了一切的琐碎杂音,将天地万物衬的一片寂静。
是死寂。一片死寂。
皇帝最终还是抬脚趔趄向前走去。
桂宫的方向,曾经承托过初升的太阳。
他停在这里。
眼前掠过重影叠叠,汉宫唯一的温柔与人情,曾经在这里停驻。
那是他的少年时候,他最美妙的回忆与温柔,都在这里。
曾为一人牵肠挂肚。
荷花塘子翻覆着雨声,塘底卷起一股腥臭的污泥味儿,呛得人不欲再近,他却不管,一步一步迈前去,直到近了围栏,仍不肯停,内臣一声疾呼:“陛下——”
他猛地打住脚步。
随即跟来的宫女子全身湿透,近皇帝身,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雨点子打在她的身上,像砸铁疙瘩似的,好生疼……
那宫女子有一双惊惶如同小鹿般的眼睛,怯怯地收着势儿,不敢瞧皇帝。她的头发全部湿透,额前几绺粘了起来,便这么贴额,发饰一般服顺。
御前内侍瞪了那宫女子一眼,她才怯怯出声道:“禀陛下,便是这里了,便是这口塘子——”
皇帝嘴一嗫,眼睛直泛酸,泪水便这么淌下……
温温热热地贴面而下。是眼泪,很快却被雨水沁了冰,凉丝丝的,淌滑而下……但皇帝又不觉着冰凉了,他的整个身子杵风头里,早已体悟不出冷热了……
“是这里……?”
他哑着声,音色极低沉,轻乜了那宫女子一眼,却又很快收回目光,放远了荷花塘……
在出征前,便也是在这里……抱过他的娇娇。
“是这里,”宫女子哭道,“婢子没拦住,亲见夫人投了塘子——”
“谁逼她的?”皇帝一失神,恍然便问出这么个问题。
宫女子哑然,因瞥见内侍又在瞪她,便知,皇帝面前,她绝不能够胡混过去,陛下这么个模样,连鬼都能吓着,甭说是她了!
因怯怯道:“没……没人逼夫人,投塘子是夫人不堪受辱,所以……”
“不堪受辱?”皇帝一回头:“谁给她屈辱受?”
天空猛地炸起响雷,隆隆隆——
皇帝抬头,闪电照亮了他的脸,旋即,又是一个响雷……
隆隆隆——
他收回目光,像是甚么也未发生似的,觑那宫女子:“你只管说——朕想知道真相、知道答案!”皇帝忽地蹲下,此刻眼睛便与那宫女子头顶子齐平,他抬了手,猛地将那宫女子下巴捏起——
“看着朕,你说真话,——把那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与朕说清楚!”
君上在昼夜不歇的冷雨中,听了一个悲伤难过的故事。
远瑾夫人与凿塘子的总工私通……被宫女子撞见……传至太后耳中,长乐宫大怒,下令彻查……
是时,太医令验出,桂宫远瑾夫人受孕小几月。
本该高兴的事,却惹来祸端。心思细腻的皇后察觉了不对劲,再一对证,月份对不上,远瑾夫人腹中孩儿,竟为奸夫骨肉!
长乐宫大怒。懿旨曰:远瑾夫人败纪坏纲,有负圣德,然太后恩典,命其自缢。
她在桂宫穷等这许久,不曾等来应有的公正。却等来了三尺白绫。
而后再发生的事情,已无人能够对证细节。只知那一夜,太后亲审远瑾夫人,言语中辞令必是极苛,后,远瑾夫人不堪受辱,回宫时,剪碎太后所赐白绫,于后院荷花塘前踱步许久,刚烈沉塘死。
皇帝沉默。
众人皆不敢语。此时内侍方才醒转过来,拿雨毡为皇帝轻轻遮蔽,皇帝孤冷的背影竟似雨夜中飘荡的幽浮……
许久,他缓缓摆手:
“摆驾,长门宫——”
内侍一怔。
他却像孩子一样喃喃自语:“朕去看看陈皇后……”
多凉的心境,明知那人一定不在,却要去——看看。
娇娇,这一路来,竟是这样的艰难……走至了这样的结局。
朕……好疼。
负你是朕。
你却也负了朕。
为刘荣,你便这样不顾朕的尊严么?
十年皇后,她做了十年皇后!未曾为他留下一子半女,迁至桂宫,他放□段,用多大的包容与宠爱去回缓这份感情……
九五至尊的皇帝,曾经向她苦苦哀求过:娇娇,给朕一个孩子。
朕想要个孩子。你生的。
那孩子终于来了。
……却给了他这样一个残忍的结局!
他是皇帝!
为刘荣,她竟做到了这般……
原是这样,原来只是为刘荣!
皇帝眼前一片蒙混。
那片雪地又似贴近了,远远地从眼前飘晃而来。
是薄雪的冬日,她着一身红色大氅,立在雪地里,笑容明媚而张扬……
他们都说,陈皇后是个美人儿,像馆陶大长公主,又像太皇太后,生气的样子,尤是明艳……
刘彻笑了笑:娇娇。
伸出手去。碎晶的雪片却在眼睛里融化。
化了开来。
“朕去长门宫走走……”
一步一个脚印,印下浅浅的纹路,向长门而去。
“若得阿娇为妇,当金屋以贮之。”
他笑,咯咯地笑,那一年,他七岁。
阿娇向他伸出了手:彻儿,咱们去玩吧……
从此君王不早朝。
皇太后再见皇帝时,锦帷香浓,旖旎明艳,他从宣室殿搬到了清凉殿,冬居宣室,夏卧清凉,一轮一轮地换过美人。像萎去的花,一茬一茬地盛过又开,开过又盛,汉宫最不缺的,便是鲜妍的花,鲜妍的美人儿。
美人并非女子。
当太后亲眼看着韩嫣从皇帝寝宫衣衫不整出来时,她已无震惶,背身长叹一声。她的儿子,在她能说出却又说不明的某一瞬,已经死了。
多少年,凄凄寒夜捱过。
没有阿娇。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刚开始感觉写的略仓促,但到后面,越来越觉得这一章写的非常有感觉!
这一章……很满意的说…
额,不开心的是,40章被锁了…唉,作者不是个写船能手呀,自认已经挺清水了,没想到……
这一章再看吧,可能会放微博上,因为改的话肯定不像样,,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改…最初的灵感,肯定是留原版好…改了就没那个味道了…
第112章 武帝(1)
皇帝也老了。
天下诸王,朝拜冕旒,在朕的长安。朕终于还是在朝臣一年又一年“万年无极”的祝祷声中,走入迟暮。
就像祖龙始皇那样。连他求仙问药都不得长乐,朕这“万年无极”又究之何来,朕……何德何能?
临朝,朕的臣子终究还是比朕更老。俯首时,朕的朝上如曳动松涛,居高,能瞧见老臣们鬓边霜白,这乌飞兔走的岁月毕竟不仅仅夺走了朕的年轻。
普天之下,与朕一同老去,且如繁华长安,上元节的灯色,毕竟不是当年。
连朕的长安,都老了。
许久未去长乐宫。更遑说晨昏定省,这并不需要了。
母后卒于元朔四年的夏天,那年六月,御驾幸上林苑,我已许久不居未央。汉宫快骑来时,惊闻太后病危,我到底还是落了泪。
毕竟她是生母,毕竟,朕龙潜时,她为我担过太多的忧惊。
我仓促回宫,御辇停在长乐宫外,抬头,宫匾上“长乐”二字灼痛了眼,长乐奉母后,……屈指而数,朕做到了多少?
大概她对朕的恨意,绝不少于朕对她。
她看见我时,眼泪悄静地淌,毕竟不年轻了,尽管她保养很好,我还是从她额前皱纹里读出了一丝悲凉。
美人迟暮。这四字用在我的母后身上,竟如此恰如其分。
她是一个爱美的女人。或者说,在宫里,美貌是一个女人生存的能力,从前未央的王美人,艳冠后宫,而此时,她在皇宫里,一年一年地迟暮老去……大抵想起来都是伤心。
我的母后躺在病榻上。金丝玉缕,裹不住的龙钟老态。
我在母后的身上,看见了皇祖母的影子。
也看见了朕未来的样子。
恁是群臣山呼“长乐无极”,终有一天是要归地宫的。
她看见我来,憔悴的脸上缓缓浮现起笑容,她招手:“彻儿……”
我走近,然后,太后微微一笑,浊泪攀满面颊。
她伸出的手再也没有收回。
我在想,她到底恨不恨我,毕竟,我千万地针对后族田氏,未几年,田汀缫驯晃艺牟怀赡Q>胪馄荩缤硎钦饷匆桓瞿闼牢一畹某∶妗
为朕的江山,朕可以不择手段。
但她朝我招手,我走近时,听见她很低声:“彻儿,不要怨怪母后……”
我差点落泪。
她很艰难地支起身,想要碰到我,我递了手,只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她的脸上却浮现出一抹极满足的淡笑,她轻声说道:“……母后不是故意。”
我撇过头去。
她吃怔,愈着急,挣扎起来:“彻儿,当年阿娇——”
“你不必说,”我吃疼,语气冷漠的连自己都觉惊讶,终于缓和道,“——母后不必说。”是不忍。不忍再听——
“不,彻儿,”母后极虚弱,几乎在恳求,“听母后说完——也许,也许你不会再有机会了——当年阿娇……”她叹了一口气,连喘息都极微弱:“当年的陈皇后,入主椒房殿近十年,却久久未育,累陛下年近而立却无嫡子,……是母后的错。”
我微怔。是母后的错……母后错了,朕身为儿臣,却绝不能够不原谅母后。
“陈后无子,举掖庭皆防备着,——是受哀家示下。”
母后几句话,累朕措手不及,朕最信任之人,都在背叛朕。
“哀家不能——不能教陈后怀上陛下的孩子,不能让堂邑陈氏权势遮盖了天去!”
“……是为朕?”我知这话堵人,却也知母后要怎样回答——
“是为陛下的江山!”
是为朕的江山。
原是这汉宫天子个个皆是魔怔的,连带着不理朝政的女人,也魔怔了。
“谢母后——”
朕跪地行大谒礼,却终是问道:“母后……杀过朕的孩子?”
朕这一生,注定要对不住一个人。
朕已经老了。也变得更可怖了。他们比朕年轻时更怕朕。丹陛之上,王气逡罩,这宣室殿满殿金辉都掩盖不了日暮的帝王龙钟之态。
楚宫细腰,鼓上舞。莺歌燕回的曼妙之身,在朕的眼前旋回,牵着珠丝片儿,回照的光亮一片一片地拨开来……
朕瞧乏了,却仍紧盯着。
平阳公主府上养出来的舞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