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电子书 > 文学其他电子书 > 看见 >

第25部分

看见-第25部分

小说: 看见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白他的意思,做调查记者最容易戴上“正义”、“良知”、“为民请命”的帽子,这里面有虚荣心,也有真诚,但确是记者在困境中坚持下去的动力之一。现在如果要把帽子摘下,有风雨时也许无可蔽头。

我把这些写在博客里,但有读者问:“记者价值中立并不等于价值冷漠,难道这个职业没有道德吗?”

二〇一一年,福建归真堂药业因活熊取胆汁人药,被众多名人与网友联名反对上市,企业负责人邱淑花接受采访前先哭了十几分钟,不回答具体的问题,只说攻击她的人由西方反华势力推动,她也没有证据,只说:“就是陷害。”

我问:“有没有一种可能,是现在的社会发展了三十年之后对于动物的保护意识要比以前强了很多,声音也大了很多?”

她眼泪收住了:“这个我也没办法说了。”

我说:“那您愿意把情绪沉淀一下,再梳理一下这个问题么?”活熊取胆这件事与二十年来法律、经济、野生动物保护政策的变化和千百年来中国人与动物的关系有关。这些都不是情绪能够回答的,我多以“有没有可能……”开头来提问,也是因为我不确定自己一定是对的,不能轻易选择立场,只想通过提问来了解“如果你采取了某个立场,将不可避免作出什么选择,另一些人的选择会是什么,按照经验将会产生什么后果?”

邱一直在强调绝不放弃活熊取胆,我问:“有没有可能你们一旦上市了,国家产业政策现在正在变化,将来这个产业萎缩之后对股东、对你们也有风险?”

她犹豫了一下,松了口:“人工替代品如果能研发,我们也可以研发。”

转变看上去突兀,但在最初面对大量反对声音时,晃动其实已经开始,人往往出自防卫才把立场踩得像水泥一样硬实,如果不是质问,只是疑问,犹豫一下,空气进去,水进去,他两个脚就不会粘固其中。思想的本质是不安,一个人一旦左右摇摆,新的思想萌芽就出现了,自会剥离掉泥土露出来。

采访不用来评判,只用来了解;不用来改造世界,只用来认识世界。记者的道德,是让人“明白”。

应国务院新闻办的邀请,我去跟政府官员座谈。其中一位说到他为什么要封闭新闻,“因为不管我放不放开,他们(记者)都不会说我好。”底下人都点头。

到我发言,我说,说三个细节吧。一是有一年我在美国的时候,正好是N的主持人卡弗蒂用“暴徒和恶棍”描述中国人的“辱华事件”。我跟美国街头遇到的黑人谈这事,他说我们很讨厌这个人,他也侮辱黑人,但他不代表N,也不代表白人,他只代表他自己。我又和美国国务院的官员谈到美国的一些媒体报道中有明显的挑衅与失衡处,他们灰头土脸地说,“他们对我们也这样”,但他们接受记者的职业角色,因为“这是宪法给他们的权利”。

第二个细节是,有一次雪灾刚过,我去发改委采访一位官员,当时网上批评发改委在雪灾中有应急漏洞,我问他这个问题,他答完长出口气,说:“总算有人问我这问题了。”因为他终于得到一个公开解释的机会。如果一直封闭新闻,结果就是大家都会相信传言,不会有人问你想回答的问题。

第三个细节是我在广东采访违法征地,刚坐下问第一个问题。这位市长就火了:“你居然敢问我这样的问题?!”这个问题只不过是:“你们为什么要违法批地呢?”

他站起来指着摄像机爆粗口。

我提醒他:“市长,正录着呢。”“你给我关了!”他就要扑到机器上来了。

他怒气冲冲:“我没见过敢像你这样提问的记者。”

“我也从来没见过你这样连问题都不敢间答的市长。”我当时也有点急了,笫一次直接跟我的采访对象语言冲突。

我们第二天一早的飞机走,准备睡了,晚上十一点,他大概是酒醒了,脸如土色地在门口等着:“再采访我一次吧。”同事们对视一眼,说“别理他了”

上午的采访都已经录下来了,他是漫画式的形象,快意恩仇,而且充满戏剧性,观众爱看。但我们要的不是他的失态,而是信息。陈威老王架机器,我洗了把脸,说“坐吧”。采访了四十分钟,他说违法征地的决策程序和地方财税的压力。采访完出门时我对他说:“我可以不采访您,这您知道。但我采访了,是因为我尊重我的职业,也请您以后尊重记者。”

说完这三个细节,我说:“您认为媒体有偏见,是的,可能媒体会有偏见,世界任何一个国家都这样,但纠正偏见的最好方式就是让意见市场流通起来,让意见与意见较量,用理性去唤起理性。”

一个数年未见的朋友碰面,说与几个人在酒吧里同看我的节目,“原来觉得你挺斗士的,一看你现在都专访官员了,都嘲笑你,我还替你辩解来着,说你也不容易。”

我说你听内容了么,他说没有,我说哦。

他说:“你变了,从你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

“你觉得这样好么?”我问他。

他沉默了一下,说:“我觉得……对你好就好。”

我说节目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觉得这个官员说的信息,影响很多人生活,观众需要了解。他说:“哦那你就是……”他发出了咝咝的音,但还是把后面那个刺激的字收住了。

他说话就这个风格,我不以为怪:“不管报道谁,都是平等的吧。”“你真觉得你跟人家是平等的?”他说。

“对我来说,摄影机红灯亮的时候,任何人都只有一个身份:‘我的采访对象’。”

他扑哧笑了,说:“太天真了。”

我也笑:“是,凡事信以为真。”

在采访笔记本前页,我抄了一段话,歌德让他的弟子去参加一个贵族的聚会。年轻的弟子说“我不愿意去,我不喜欢他们”,歌德批评他:“你要成为一个写作者,就要跟各种各样的人保持接触,这样才可以去研究和了解他们的一切特点,而且不要向他们寻求同情与共鸣,这样才可以和任何人打交道……你必须投入广大的世界里,不管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它。”

不管围观者对他的期待有多深,环境有多鼓噪,他说:“我没有战斗的情感,也不打算写战歌。”

那位朋友看到的节目中,我采访的官员批评上级政府财政决策失误,说了四十五分钟,很坦率。

采访完我问他:“您这个性怎么生存?”

他说:“官僚系统是一个复合系统,只有一种人就玩不下去了。”“那你靠什么直言不讳还能让人接受?”

他说:“准确。”

我想起问过Ann如果你认为安娜的方式并不是最好的方式,那什么是?

Ann说:“Doing the right thing is the best defence。”——准确是最好的防御。

无论如何自制,人的情绪是根除不了的,有时松,有时紧,永远永远。我让老范编辑时把我表情过度的镜头掐掉,她不听,有时还要强调出来,加点音乐,觉得记者有情绪才能带动观众。我拿她没办法,只能自责:“你给我做一个牌子,采访时我再不克制就举牌子,上面写两个字:‘自重’。”没办法,方丈说得对,和尚和记者这两个工种,都要求人“能持”,持不了,或者不想持,只能别干了他送我那本《金刚经》里,有一句“念起即觉,觉即不随”,人是不能清空自己的情绪判断的,但要有个戒备,念头起来要能觉察,觉察之后你就不会跟随它。

她嬉皮笑脸:“哎呀我们觉得挺好的,你又不是神仙姐姐。你是凡人,还是在地上走吧。”

有位观众曾经在博客里批评过我,我觉得说得真好,女人酒局上,说给她们听:“如果你用悲情贿赂过读者,你也一定用悲情取悦过自己,我猜想柴静老师做节目、写博客时,常是热泪盈眶的。得诚实地说,悲情、苦大仇深的心理基础是自我感动。自我感动取之便捷,又容易上瘾。对它的自觉抵制,便尤为可贵:每一条细微的新闻背后,都隐藏一条冗长的逻辑链,在我们这,这些逻辑链绝大多数是同一朝向,正是因为这不能言说又不言而喻的秘密,我们需要提醒自己:绝不能走到这条逻辑链的半山腰就号啕大哭。”

他写道:“准确是这一工种最重要的手艺,而自我感动、感动先行是准确最大的敌人,真相常流失于涕泪交加中。”

第十一章 只求了解与认识而已

二〇〇六年两会期间,网上有段视频热传,是一只猫被一个穿着高跟鞋的女人踩死的过程。

视频里,她脸上带着笑,照着它的眼睛踩下去。那只猫的爪子微微举起,无力地抓挠,直到被踩死。她踩的时候面对着一个摄像机,录下的视频被拿来在网上收费观看。

当时在忙两会,不及细看,路上听到出租车里电台主持人播报这件事,说:“已经通过对踩猫地点Google Earth和人肉搜索,发现踩踏的人是一名护士,拍摄者是一名记者。”

这两个职业?我从椅背上坐直了。一个是同事眼里很文雅、“有洁癖”的“白衣天使”,另一个,是扛着摄像机拍新闻的同行。

我写博客说这件事,写到曾收到观众用DV拍的录像,在河南,斗狗。现场全是人,老人蹲在那儿咬着烟卷,悠然说笑,小孩子嗑着瓜子跑来跑去找最好的角度,女人们抱着脸蛋红扑扑的婴儿,嬉笑着站在一边。斗狗场上的男人跪在地上,对咬在一起、身上全是血迹的狗吼叫:“杀!杀!”他们眼睛通红,嘴角能看到挂下来的白线。赢了的人,可以拿三十块钱。

我在博客里写:“是的,生命往往要以其他生命为代价,但那是出于生存。只有我们人类,是出于娱乐。”

老范有只猫,小圆脸儿,有点小刘海儿,长得跟她一模一样。经常我打电话给她,她就扯着两只后腿把猫拖到话筒边上:“叫,叫阿姨。”猫倔得很,一声不吭。

我一直担心猫跟着这样的人也就算个苟活,但她认为自己相当疼爱猫。她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但猫养得痴肥,胖得都不会喵了。每晚她还搂着睡,猫死命挣也挣不开,第二天她一脸猫毛。

所以,她对踩猫的人气得很。到两会结束,这事儿已经过去一个月,她还耿耿于怀:“走,找他们去。”直到那时,踩猫的人、拍摄者、组织买卖者,都没有接受过媒体采访。

也有人说,过去这么长时间的事儿了,还是新闻么,还做么?

老范和我都没上过新闻学院,就靠直觉和欲望来判断,觉得新闻和时间不见得有必然的关联,就是观众想知而未知的东西。

视频拍摄地是黑龙江与俄罗斯交界的县城,拍摄虐猫视频的人姓李,是我们同行,事出后离开了单位。老范给他发了很多短信,没有回复。

找了一天,人影儿都没有,边境小城,晚上铁一样的天,苍灰大雪,我们又冻又饿,找了一个地儿,盘着大炕。火烧得红旺,坐在炕上穿着单衣,热气腾腾吃炖酸菜,一边说这节目算是没指望了。老范电话响了,她脸色一变,噌地滑下炕趿拉着鞋就出了门。

过了一会儿,她还没回来。门开的这一缝,外面雪把地都白了,碎雪粒子夹着风一股子一股子地钻骨冷,小宏赶紧捞起大衣给她送出去。

老范还站在雪里接电话,披上衣服,下意识说声“谢谢”。对方听见问怎么了,她说哦没事同事给送衣服。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刚才一直没穿大衣站在外头?”

“哦,一看到你电话我忘了。”她说。

李就这样接受了采访。

这个光头坐在我对面,一根烟衔着,粘在嘴角悬悬不掉,“‘新闻调查’这样的节目,隔了一个月才来做,肯定不是光来谴责的。问吧,越尖锐越好。”

他对杀死一只猫没有兴趣,也不享受虐待的过程。他说这么做只是为钱,拍下来提供给网站,一次两千,比他一个月的工资要高,还不包括卖碟和高跟鞋的钱。

他说:“要只是一次性我也不会干,这是一个可以长期做的事,有一个群体需要,这是一个产业。就像一只耗子溜到猫嘴边了,我只要考虑吃不吃。”

“你在做生意?”

“对,不违法,没有成本,没有风险,收益很大。”他说。

“那道德呢?”

他笑一下:“公民道德规范里又没写不能踩猫。”

我问他:“人的心里不该有这样的天性吗?”他说:“刚开始看的时候有一点点感觉,然后就麻木了。”说完眼睛不眨看着我。

“什么让你麻木呢?”

“利益。”他答得飞快。

他不准备忏悔,也不是为了挑衅,这就是他真实的想法。

老范坐边上,后来她写道:“说实话,他的坦率让我绝望。一个过于主动甚至积极坦白自己内心阴暗面的人,往往会让原本想去挖掘他内心弱点的人感到尴尬和一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