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电子书 > 文学其他电子书 > 白狗秋千架 >

第35部分

白狗秋千架-第35部分

小说: 白狗秋千架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好啊!你爹!”

“俺爹还说你擎着只断手,吃了东家吃西家,回家两个月了,连地也不下,像个兵痞子。”

“那么你呢,你也这样看我?”

“我对俺爹说,他为国为民落了残废,又是孤身一人,吃几顿饭算什么?”

“你爹怎么回你?”

“他说,‘不是那几顿饭!’”

“你爹还说我什么?”

“就这些。”

“小媞,”他想了一下说,“今天我们就去县委,让他们给我安排个工作,你只要同意跟我好,我让他们也给你安排个工作,咱搬到县城里去住,躲着这些人远远的。”

“他们能安排你吗?”

“他们敢不安排!老子连手都丢在前线了。”

“我们就走吧。”她眼泪汪汪地说,“你不要动我,好好坐着,我求求你。”

“好吧,我不动你。”他轻蔑地说,“都八十年代啦。当兵的,什么世面没见过呀。人都会装正经,打起仗来,什么羞不羞的,在医院里,女护士给我系腰带,有个粉红脸儿叫小曹的,是地委书记的女儿呢,人家那个大方劲儿,哪像你。”

“你怎么不去找她!”

“你以为我搞不到她?我不愿意呢。我们凯旋着回来,给我们写信的女大学生成百成千,都把彩色照片寄来,那信写的,一口一个‘最亲爱的人’。”

小媞不说话了,自行车链条打着链瓦,当啷当啷响。那只不知疲倦的布谷鸟的叫声,渐渐地化在大气里。

又蒙蒙眬眬地听到了布谷鸟的叫声。越来越清晰,单调,离它越来越近。它好像一直没动窝儿,就这么叫着,太阳高挂东南,田野里暖烘烘的。小麻木地蹬着车子,听着飘浮不定的布谷声,她感到浑身松懈。跳下车,腿脚软得像没了筋骨。槐花的闷香漫上来,她的头微微发晕,支起车子,一手扶树,一手轻提着胸襟抖了几下,她出了一身汗。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她踅着,进了槐林深处。槐树大多是茶碗口粗细,杆茎人头多高,树皮还光滑发亮,树冠不高也不太大,一片又一片的绿叶子承着阳光,闪闪烁烁地跳,槐花串串挂着,家蜂伴着野蜂飞,阳光下交汇着蜂鸣声……她在槐林深处蹲了一会儿,看见与槐林相接的桑林,看见桑林外河中流水泛起的亮光……她往外走,踩着湿润的沙地,沙地上生着一圈圈瘦弱的茅草,还有葛蔓萝藤,黄花地丁。四只拳头大小的褐色野兔,灵活地啃着野菜,见到她来,一哄儿散了,站在半箭之外,斑斑点点地望着她。灰山鹊拖着长长的尾巴,一起一伏地向前跃进。她眼里像蒙着一层雾,南风从树缝里歪歪曲曲地吹过来,钻进了她的身体。她摸出手帕揉揉眼,掐下一串齐着她额头的槐花,用牙齿摘着吃。槐花初入口是甜的,一会儿就变了味。她心里有点迷糊,便用削肩倚了树,慢慢地下滑,坐下,双腿平伸开,眯着眼,从花叶缝隙里看太阳。太阳是黑的。太阳是白的。太阳是绿的。太阳是红的。几个花瓣从她眼前落下来,老春槐花谢,想着刚才的事,想哭,一低头,就有两颗泪珠落在红褂子上……

路过乡镇时,看到街上热热闹闹,人们走来走去,脸上都带着笑。太阳光下坐着一位面如丝瓜的干老头,守着一个翠绿色的柳条筐,筐里是鲜红的大樱桃,不满。看到大樱桃,苏社用断腕捣了她一下,说:“停车。”

樱桃老头半闭着左眼,大睁着右眼,看着苏社。苏社蹲在筐前,问老头:“樱桃怎么卖?”

她扶着车子站在一边,看着他的脖子,看着老人的干脸。鲜红的樱桃好像在筐里跳。

“五毛一斤。”老头说。

苏社提起一个樱桃,举着看一会儿,一仰脖子,让樱桃掉进嘴里。他说:“真甜。就是太贵了,老头,我是从前线回来的。云南省昆明市樱桃红了半条街,个儿大,水儿旺,才两毛钱一斤。”

“那是云南。”老人说。

“便宜点儿卖不卖?”他又提起一个樱桃,扔进嘴里。

老人用力看着他。

“一毛钱一斤卖不卖?”苏社往口里扔着樱桃说。

“走你的路吧!”

“一毛钱一斤,我全要了你的。”苏社往嘴里扔着樱桃说。

“走吧,苏社。”她在一边说。

樱桃老人脸上渐渐挂了颜色,两只眼全瞪圆。苏社又往樱桃筐里伸手,老人抓住了他的手。

“你干什么?老头,”苏社说,“噢,还不兴尝一尝吗?”

“你爹从来没有教育你。”老人说。

“你怎么开口骂人?”

“你拿一毛钱。”

“我不买。”

“拿一毛钱。”

“老头,真抠门呀!吃你几个破樱桃是瞧得起你。”

“拿一毛钱。”

行人一圈圈围上来,都不说话,表情各异地看着苏社和老人。也有用斜眼瞥一下小的,她的脸上泛热,轻轻说:“走吧。”

“好吧,算我倒霉!”苏社从兜里抠搜了半天,夹出几个硬币来,扔在地上,“老财迷!”

他站起来。老人一探身,揪住了他的衣角。

“你想动打的吗?老头,我告诉你,动打的你可不是个儿,越南特工队都是练过飞檐走壁的,照样躺在我的枪口下。”

老人揪着他的衣角,不松手也不抬头。

有人说:“算了,老人,放他走吧,他刚打仗回来呢。”

有人说:“年轻人,你弯弯腰,拾起钱,递到他手里,给他个面子,借着坡,好下驴,他也好做买卖,你也好赶路。”

他弯腰捡起硬币,拍到老头手里,说:“老子在前方为你们卖命,身上钻了这多窟窿,吃几个破烂樱桃还要钱。”

“小子,你别走!”老人说着,挽起裤腿来,把一条假腿从膝盖上摘下来,扔在苏社面前,吼一声,“小子,老子在朝鲜吃雪时,你还在你爹腿肚子里转筋呢!”

她从人缝里推车挤出来,上了车,逃命似的回来。

布谷声又响,她不知道是她的耳朵歇了一会儿还是布谷鸟歇了一会儿。

“娘——小野兔!”

她听到桑林里传出一个女孩清脆的喊叫声,便移动着眼往发声处看。她看到紫色的槐树干和灰色的桑树干,高抬眼,又看到满眼婆娑摇风的绿叶白花。

“乐乐,好好走,别让树撞着头。”一个女人的声音。

“娘,掉下一个小蜜蜂。”

“别动啊,被它蜇着!”

“它死了。”

“蜂死启子不死哩。”

“蚂蚁要拖它。”

“别动它。”

“蚂蚁拖着它走了。”

“别动它们。”

她终于看到柔韧的桑枝在空中晃动,几片拳大的桑叶飘然落地,桑枝桑叶间,镶进蓝蓝黑黑的颜色,一个通红的孩子,像小鹿一样跳过去又跳过来。

“后生,你别狂,家去摘下那两块牌牌,找块破布包包搁起来,”樱桃老头指着苏社胸前的徽章说,“这种东西我家里有半斤。”

苏社咧咧嘴,不明哭笑。一直看着老人安装上假腿,拐起樱桃筐子,咯吱咯吱响着腿走了,众人面面相觑,都没得话说,羞答答地走散。撇下苏社一人戳着,在阳光下晒着满脸白汗珠。好半天才醒过神,转着圈喊小,声音又急又赖,像猫叫一样,满街都惊动了,走散的人又定住脚,从四面八方一齐回头看他,使他感到无趣,赶紧溜到墙边,背靠墙站住,心里顿时安定了不少,闭住嘴,腾出眼来找小。满街急匆匆走着人,也有自行车在人缝里钻,但都不是小。樱桃老头远远地坐在凉粉摊旁柳阴下,沙哑着嗓子喊:“樱桃——樱桃——樱桃——”

反复想了还是决定先回村,想必小媞是早回了村。走着与槐林相傍的土路,见无边的麦浪从路南涌上来,到了路边却陡然消失,像马失了前蹄,像潮撞着堤岸。有一家人正给小麦喷药粉,一人背着汽油机,一人拉着长长的蛇皮形喷粉管,像拉鱼一样从麦穗上掠过去,在他们身后,留下一道道烟树。田野辽阔了就显着人少,看不到有多少人干活,庄稼却长得出奇的好。

一辆手扶拖拉机噗噗噗响着,从路上驰来,他想截车,便站到了路边,高高地举起无手的右胳膊。开车的是个戴墨镜的小伙子,坐得梆硬,像焊在拖拉机上的铁铸件,对他的示意连一点反应也没有。拖拉机飞快地开过去,黑烟和尘土把他逼进槐树林里去。

拖拉机走了好远,他才敢从林子里钻出来,沉重的受辱感使他的心一阵阵抽搐,断手的疤也隐隐作痛。也许是今年的第一只蛁在林里干噪地叫起来,他对蛁充满了仇恨,心里想着把它砸成肉酱的情况,人却在路上疲惫不堪地走。路上不断有自行车骑过去,骑车人连多看他一眼也不。他心里阴郁得没有一个亮点,不时地停下,按照动作顺序点火吸烟,终于吸光了烟,捏瘪烟盒,用力掷进树丛里。

从树丛里跳出一个红色的女孩,高举着一根桑条,像举着一面旗帜,满头缀着白花,浑身都是香气,“娘,解放军,一个解放军。”女孩喊。

“乐乐,慢着点跑,别摔倒磕破鼻子。”一个女人,背着一筐桑叶,从槐林里走出来,直到她放下筐子直起腰时,苏社才看清了她的脸。

“这不是苏社大兄弟吗?”女人问,“进城了吗?”

“……留姐,”顿了一会儿才想起她的名字,他吭吭哧哧地说,“你采桑叶喂蚕?”

留脸红红的,说:“乐乐,这是你叔叔,你叔叔是英雄,快叫呀!”

女孩怯生生地叫了他一声,就缩到娘背后,偷偷打量着苏社。

留用右手摸了一下女孩的头,笑着对苏社说:“她见了生人就像见了猫的小耗子。”

女孩用两只清澈的眼睛看着他,他心里莫名其妙地感伤起来,他几乎把这个女人忘记了。两个月里,他差不多吃遍了全村,好像也没人提过她的事。正胡乱想着,就听到她说:“我早就知道你回来了。你回来全村都高兴,都请你吃饭,你这个穷姐姐不敢去凑热闹,也实在没有什么能拿上桌的东西给你吃。”

他狼狈地笑着,说:“我真不好意思,乡亲们尊重错了人。”

“那就是你谦虚了。”

“你嫁到哪村了?”他看着女孩问。

她平静地说:“哪儿也没嫁。”

他不再问,指着桑叶筐说:“我帮你背着吧。”

“不用。”她说。

她背着桑叶,弯着腰跟他一起走,女孩扯着她的衣角走在一侧。他看着她那条如同虚设的左胳膊,回忆起少年时一些残忍的行为。留生来畸形,她的左臂短、小,像一条丝瓜挂在肩膀上。留上过一年级,他和一些男孩子们经常欺负她,扯着她的残胳膊使劲拧。后来她就不上学。

“兄弟,该成亲了吧?”她问。

“跟谁成亲?”他苦笑一声,说,“瘸爪子,没人要嫁给我。”

“你这个瘸爪子跟我这个瘸爪子可是不一样,”她愉快地笑着说,“你是光荣的瘸爪子,会有人嫁给你的。”

路很长,越走越累,便一齐住了声,大一步小一步地向前走。终于走到村头,天已正午,满街泛起黄光,她举起头来说:“我家就在那儿,老地方。”她用下巴示意了一下,他看了一眼那排紧靠河堤被满村新建青砖红瓦房甩出去的草屋。它孤孤单单地坐在那儿。苏社回忆着在草屋周围曾有过的那一排排同样模样的草屋,心里乱糟糟的。她说:“今日正好碰上你,大家都请你吃饭,我也该请。你别嫌弃,跟我走吧,家里正好还有一只被人打坏了脊梁的母鸡,就慰劳了你吧。”两道浑浊的汗水很滞地在她颊上流,她的嘴略有点歪斜,鼻子两侧生着雀斑。女孩晒得黑黑的,双眼不大但非常明亮。

“留姐,……我还有事,就不去了吧……”

“随你的方便,一个村住着,早晚会请到你。”她爽快地说着,拉着女孩往草屋走,他一直望见她们进了院子。

“小媞!”站在小家院门外,他大声喊。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他把眼贴在门缝上,看到了小那辆花花绿绿的自行车支在院子里。想走,却又张嘴喊小,从门缝里,看到小的爹板着脸走过来。

坐在她家炕下的长条凳上,看着她爹紧着嘴抽烟,身上似生了疥疮,坐不安稳,一提一提地耸肩仄屁股。没话找话地说:“大伯,小还没回来?”老头把烟袋锅子在炕沿上叩着,死声丧气地说:“你问我,我问谁!”苏社像打嗝似的顿了一下喉咙,心里顿时冷了。

“媞她娘,拾掇饭吃!”老头喊。

媞她娘从另一间屋里出来,说:“急什么,媞出去还没回来。”

“吃了饭要干活!麦子要浇水,要喷药,玉米要除草定苗,你当我是二流子,甩着袖子大鞋呀!”

“你看这熊脾气!”她娘对苏社说,“你可别见怪。”

媞她娘端上来一盘暄腾腾的馒头,一碗酱腌带鱼,一碟黄酱,一把嫩葱。“大侄子,一块儿吃吧。”她对苏社说。

“你大侄子早在县里吃饱了大鱼大肉,用得着你孝敬!”老头说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