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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部分

鹤唳华亭-第76部分

小说: 鹤唳华亭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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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指挥看了一眼太子,应声道:“臣遵旨——将证物承堂。”
金吾卫军卒闻声将一条黑鞓玉带呈上御案,七排方的白玉銙,左右各一件团銙,皆镂雕醉弗林纹。每銙上弗林人物形象各不相同,皆长不及寸,眉目却精致宛然,华纹重叠至六七层。技近乎道,极巧穷工,确是只有内府匠造才能达到的工艺。而按照本朝天子玉带用方銙,皇太子亲王玉带用方团銙的服制看来,也确实是皇太子才能拥有的带具。更何况内府的匠造款识,匠造记录,皇帝的赏赐记录皆一一在案,明白无误。
皇帝捡起玉带,检查了片刻,随意问道:“太子需不需再看看?”
定权道:“不必了,这是靖宁二年的冬至后臣赐给他的。”
皇帝道:“你认出来便好,朕想知道为什么?”
定权笑笑,道:“他是臣的入幕之宾。”
此刻此地实在不适合玩笑之语,皇帝勃然变色,重重一掌拍在案上,厉声斥道:“将他的位子撤了!”
虽龙颜盛怒,满座皆惊,李指挥面上却波澜不兴,招手命人上前撤去太子椅座,也不再理会太子的面色,询问道:“陛下,臣请旨直接讯问罪臣。”
皇帝望了一眼叉手站立一旁的太子,满面阴沉的点了点头。旋即有军士取来一副拶子,套在了堂下的许昌平双手十指上。竹木轧轧收紧,惨白的面孔,撕裂的血肉,裸露的白骨,胶着的冷汗,殷红的鲜血,以及扫地的斯文,一切影像,皆昭彰于一堂摇曳的烛火下。定权闭上了眼睛,将这雪白血红,浓墨重彩的宇宙阻隔在了肉身之外。许昌平在晕眩的剧痛中,亦注意到他闭上了眼睛,而且不知缘何,他就是意识到了,这并非胆怯或不忍,而仅仅是为了顾及自己其实早已不存的尊严。
他蓦然想起太子问过的一句话:“假如这份仁慈是给主簿的,主簿也不需要么?”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辞令。至今时,这形形色色,种种条条皆被他用自己的肉身一一验证羞辱。近三十载的人生中,衷心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疼痛,以致指骨的断裂,胫骨的断裂都相形见绌,以致一切过去坚持的信念都摇摇欲坠如风中败叶。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呻吟出声。
李指挥下令解除了刑具,军士捧上了大半盆带冰的融水,径直将罪人的刚获解脱的双手浸入了水中,鲜血瞬间融去,骇人的肿胀也顿时消除了不少。这样处理,适才已至极限罪人似乎又可以再承受新一轮的锻炼。更何况半盆冰水兜头浇下,连带罪人的精神都清明了不少。
于是接下来便是新一轮,鲜血,断肢,呻吟一一再现,定权忽觉自己的嘴角上,亦满是血腥气。或许是因为天子在面前,真正酷烈的刑罚都没有呈上,但是十根不起眼的竹木,亦足够演出一堂血腥的闹剧。
皇帝不知思想起了什么,面色亦稍有不快,他的手指忽然敲了敲案面,金吾军士再次放松了刑具。
指挥知道皇帝的心思,所以察言观色后代替皇帝发问道:“皇太子殿下将玉带赐给你的时候,可否对你说了些什么话?”
罪人浑身脱力,目光恍惚,摇了摇头,奋力从齿缝中咬出几个字:“没有。”
指挥接着代替皇帝发问:“但是或有人指认,皇太子将此物赐你时,言道日后事成,许你异姓王爵。”
许昌平惊诧万分的望向堂上站立的定权,皇皇灯火下对方光洁的面庞却没有一丝波澜,自然也不可见惊恐,愤怒,委屈与分辨的冀图。
他们相知已整六载,他们拥有共同的血缘,这样的示意足够已经引起他的警觉。
罪人的目光开始闪烁,呼吸也开始粗重,没有呼喊冤屈,甚至没有摇头反对。精明的指挥知道人犯的动摇和崩溃往往只在一瞬间,换言之,自己的功勋和业绩也往往就成就在一瞬间。他示意,竹木再次逼迫式地收紧,而这一次,鲜血却突然从罪人的齿缝中踊跃淌出。
刑者先于君主和长官意识到了什么,连忙上前扳开了罪人紧咬的牙关,愕然回报道:“陛下,罪臣咬舌了……”
话音尚未落,适才一语不发的太子忽然厉声喝命道:“李指挥,叫他们卸了刑具!速去传太医!”
皇帝挑了挑眉毛,冷笑道:“太子殿下,近来好壮的脾气,这是朕的亲军,不是你的家奴!”
定权眉目间毫无怯意,针锋相对冷笑道:“陛下,攻讦者连异姓王爵的无稽言语都说出了,臣还有什么可畏惧的。此人若是死了,臣的嫌疑可就再也洗不脱了。”
出人意外,皇帝居然没有生气,转而对指挥下旨道:“就照太子说的,救不回来这人,朕就把你交给太子处置。”
众人匆忙奔走,将昏厥的许昌平架了下去。地面的冰水与血水也旋即被清理干净,一室之内,没有遗留任何痕迹。皇帝招手,看着定权前行,道:“你觉得是无稽之谈,可是用来解释赠带一事,倒是入情入理,况且他有则言之,无则不言,何必演这一场苦肉戏,所以你也休怪朕多心。今夜看来他是开不了口了,那不如你来回答朕,你们究竟要成什么事?”
定权撩袍跪倒在皇帝足边,道:“陛下,事已至此,臣不敢辩解,不可辩解。臣请陛下准许三司介入此案,待他清醒,臣愿当世人面与此人对质。”他仰起头来,认真的建议:“对了,还有赵王。唯此,臣或尚有一线生机。”
皇帝冷哼一声道:“你若五年前就愚昧如此,今日在穷山恶水间的便不是你哥哥,该当是你。如你所言,国家多事,朕不想过分动摇国本,不如你私下里告诉朕,是哪几个卫,朕或可给你一线生机,朕说过,还是可以中旨处决了他结案。”
定权厌烦回应道:“臣愚昧?陛下果然不及等他醒来,趁此地什么都是现成的。臣断无他这般意志,臣也说过,臣畏痛。”
皇帝道:“你不用过于着急,你坚持这副无赖嘴脸,不愁没有用不到它们的日子。只是今晚,朕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他转过头去吩咐:“拿上来。”
一路侍奉舆车的内臣之首闻言捧上一只漆匣,当着皇帝的面揭开,皇帝问道:“认得这是什么东西吗?”
定权只看了一眼,回答道:“这是皇太子的金宝,还有臣的私印。”
皇帝道:“朕估计,上十二卫你大概还没有本事染指,那么有件事要劳烦你,可否用你的那笔独技给二十四京卫的指挥各写一封私信,朕这就遣人给他们送去。”
定权冷笑道:“陛下何必舍近谋远,将二十四卫指挥尽数换新,岂不稳妥之极?”
皇帝道:“你又何必明知故问?你心里清楚,于今这是代价最小的办法。”
定权颔首,道:“陛下圣明。于今情势果然有些为难,外患尚未平,朝中又多风波,陛下此前虽有疑惑,而真正认定我有逆行,就是在今日抄到玉带之后。若于一二日内将京军二十四卫的将军尽数更换,这场风波大概不亚于天家弟讦兄,子逆父,臣欺君的龌蹉官司。然而不及早铲除隐患,又要虑日久生变,毕竟臣现在已成困兽。不若如此,尽管丢些颜面,却可保大局安稳无虞,然后尚可徐徐图之。而且今夜必行,是因为明朝过后,或者走失了风声,再作为亦无用矣。”
他恭谨的语气因对天心洞若观火的剖析而显得不乏讥讽,皇帝却不以为忤,看着他,缓缓点头道:“你知道便好,果然无事,自然皆大欢喜。”
定权叹气道:“陛下,事虽未果,早是几败俱伤,还谈什么皆大欢喜,还有什么皆大欢喜。臣固然自明清白,然而臣不愿写,臣也不会写。臣再愚昧,也不是亲手在给自己预备的瓮下点火之人。或者臣写了,结果不如陛下所愿,嫌疑不还是落在臣的身上,此举等于无益。”
皇帝道:“你果然不肯?”
定权道:“陛下若与臣商议,臣自然可以拒绝。陛下如下严旨,那么说明臣早已失信于君父,失爱于君父,有罪无罪,臣只有一死。不过臣临死前倒可为陛下再画一策——所谓金错刀,绝不是臣的独技,譬如说,臣的五弟也会书写,并且与臣手书别无二致。此事他既算始作俑者,似乎也该出些力气,陛下何不召他过来,左右臣的印绶皆在此处,今晚尽着他动用就是了。”
皇帝忽觉面前斗室窄小,胸膺郁积,无言半晌,重重叹道:“朕怎么就会养出你们一班孽畜?!”
定权无动于衷,叩首道:“臣罪丘山。”
皇帝狐疑地看了看他,略一沉吟,下命道:“那就依太子的话,召赵王即刻前来。”
赵王定楷踏着初更的报时鼓点进入金吾卫,发觉一室军士皆披甲带刀,而太子正如一座石像一般端正跪于皇帝足下,甚至没有抬头看自己一眼。
掌心的冷汗即刻再度冒出,以往或暗或明的是非争斗都已不再要紧,一步步铺陈,一步步设计,计算得再精准,也无法预料,真正撕破面孔正面交锋,是大悲大喜大怨大恶都经历后的,一个如此平常的时刻,彼此拥有如此平常的表情。
不是没有怀疑,也不是没有恐怖,但是他无法拒绝君父的要求,一如他无法拒绝自己。这或者是他最大的机会,如同一盘博弈,他必须权衡利弊,维护他之前辛苦经营的大局。这博弈让他不安的同时,也让他兴奋到了极点,和他的嫡亲哥哥不同,他只要安分守己,其实是可以一个富贵亲王的身份安度一生的。
二十四封语义暧昧的秘笺完成,笔迹与皇太子手书无二,再一一加盖了皇太子的金宝和私印,和月前给付顾逢恩的书信同式同样,再一一经由皇帝过目,由皇帝亲信的内臣一一携入夜色。
普天之下,皇土之上,就是有人臣偏偏不肯安分守己,而他偏偏就是这种人臣,他不知这是幸抑不幸。或彻底成就或彻底毁灭,或直上天宫或直堕泥犁,这种人就是不愿意走第三条哪怕平坦大道。何况他父亲成功的先例此刻就在这堂上昭彰,何况听说曾经就是这堂上,是他的父亲击溃自己手足和最大敌人的战场。这即便不能成为对他的勉励,亦至少不会成为对他的警示。
由二更到三更,再到四更天际蒙蒙发灰,二十四京卫内无一卫指挥在接书后稍有片刻的迟疑,犹豫或曾经与储君暗通款曲的痕迹,其人或惊愕或忿怒或如大祸临头,有十卫指挥甚至扣留了皇帝的使者,亲自将手书夤夜投回了宫门,再由宫中的使者一一送交金吾卫堂上的皇帝手中。
没有经由皇帝的许可,整夜保持着正直跪姿的皇太子扶着几案踉跄起身,带着一脸的无奈和讥诮,从毫无血色的嘴唇中轻蔑地咬出两个字来:“儿戏。”
他探手取过皇帝面前的几封书信,蹙着眉随意翻看,随后当着君父的面,走到看来已露败相的乱臣面前抖了抖,问道:“明明什么都不缺,可是他们为什么不都认,你知道这是差在何处了吗?”
年少亲王紧抿双唇,没有答复。
他得意的笑笑,长眉扬起,如同他书法中出锋的一勒,他不吝指点道:“你的字,少力道,少风度,少修养,既缺天份,亦缺身份,所谓拾人牙慧,所谓婢学夫人!”
面对这嚣张的羞辱,年少的亲王依旧隐忍无语,今夜表面或是他占据了上风,其实言尘埃落定为时尚早。
皇帝怒至极处,反而稍生兴趣,无言注视着二子的对峙。然而太子没有继续不自重的忘形,他微微叹了口气,端正了脸色:“不过你知道自己最大的败笔是在何处?画道也好,书道也好,一切文艺皆不当为阴谋所用,一旦沾染,精神全无,骨气全无。你和我都做不到这一点,所以你我都只是匠人,以致贻笑大方,而终难成大家,难成正果。”
不理会赵王神色,他转向座上天子,平静请求道:“陛下恕罪,臣实在累了,臣告退。”
皇帝挥了挥手道:“朕叫人送你回宫。”
他扶了扶依旧僵硬的膝头,转身欲行,身后的皇帝忽然迟疑道:“朕已经叫典药局的人过去了,不过你也最好去看看。朕知道你不喜欢他,可是他出什么事,毕竟于你亦无好处。”
定权无所谓一笑道:“此事真的就会终结于这样一个儿戏么?臣若得罪,那他的身份便是罪臣孽子了。罪臣孽子的下场,臣是真不愿意去看的。”

卑势卑身
皇太子回宫时已经四更,他既说自己疲惫不堪,按常理推断他也应疲惫不堪,然而廿一日五更集会的常朝,他还是疲惫不堪的按时出席了。赵王同样也按时抵达,并和太子一样换好了朝服,不知是回府后更换还是着人直接送到的金吾卫衙门。
他们折腾了一整夜,毕竟还年轻,没有挂出太多幌子,皇帝陪他们一道折腾了整夜,精神却已大不济,满身倦态掩饰不住,引得群臣不断偷偷注目,企望能从皇帝的失态中看出某些端倪。
然而不必他们再过度的揣摩、度量、计算、体察,一人在众人开口之前,直接跳过了无谓的端倪,将今次时事的发展推上了高潮。
皇太子走到廷中,放下手中牙笏,从袖中抽出一卷公文,平静开口道:“陛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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