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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常鸦鬓-第10部分

小说: 常鸦鬓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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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致给自己再斟了一杯酒,仰脖一饮而尽。转眼间,佳酿已被他独自喝去了小半坛。他喉头一哽,详细说:“那年,我睡了一觉,清晨醒来照例去找你,可是家里哪一处角落都找不见你了。而且家里仆佣也一夜之间全换了,我问陌生的她们,阿蕙去哪了,她们居然全都不认识你!我要去小朝廷找阿兄,仆佣们不让,看守着我,不让我出门。”时值小皇帝西“巡”,雍州设立了临时朝廷。
“后来阿兄回家了,我找他要阿嫂,他居然引我见了另外一个女人。”
常蕙心插嘴道:“是现在的皇后吗?”
谢致点点头,继续讲:“当时我完全懵了,怔在原地,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反驳说这不是我的大嫂。阿兄却牵着那女人说,她一直是我大嫂,已经在谢家生活了好些年,我还有个侄子。”
虽然知道谢致的话不可全信,但是听到这些字句,常蕙心还是禁不住两眼发酸,难过。
“我疯了似的摇头,大喊我的阿嫂是‘阿蕙’。”
听到这句话,常蕙心终难自控,一滴眼泪掉出来。
谢致却没有瞧见常蕙心这滴眼泪,他讲得专心:“阿兄说,哪里有什么阿蕙,我的阿嫂一直是苏家的嫡女。阿兄还反问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奇怪的梦?我那时有些傻,好哄,自己也懵了,难道真是做梦吗?难道阿蕙从来没有出现过?”谢致忽地一声冷笑:“呵,他现在也把我当小孩子哄呢!”
“那也是殿下你演得好。”常蕙心接口道。方才初相认,谢致也不一直在她面前扮演毫无心机又善良的稚子吗?
谢致稍扬下巴,对常蕙心的赞誉,对他自己的演技洋洋得意。
“后来那半年,我一直觉得心里不舒服,堵得慌,这世上真没有阿蕙,真是梦一场?可这梦怎么那样真实啊,我和你相处的每一日每一件事都是切切实实的,特别是金龙神庙那一晚,怎么也不像梦啊!后来,我多了心,背着阿兄暗地里调查,却一直都没有查出任何端倪。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无意中发现,阿兄在家里藏着一个秘密。书房的长桌笨拙,没有四腿还是实心的,跟个箱子似的,平时铺的桌布垂尾落地,谁也不会去注意。”
常蕙心随着谢致的讲述回忆,当时璋县家里,书房里的确有这么个书桌。常蕙心担心尘螨影响谢景,还经常亲自打扫呢。
“那实心书桌底下,其实就是个箱子,里面沉沉的,不是木质,而是内嵌的千年寒玉棺,可令尸身不腐不朽。”
常蕙心身子一抖,“我就一直躺在里面?”
“是,阿兄起兵,从璋县杀到京城,旧家里的东西也随之搬迁,我才发现你在寒玉棺中。原来阿蕙是真的存在的,和我一起度过的日日夜夜都是真的,我伏在你身上痛苦。”忆事触情,谢致心头也开始泛酸。之前演戏,他能直视常蕙心的眼睛,扮出各种情绪,这会真难过了,谢致反倒扭转头去,避开常蕙心的目光。
他昂着头,生怕掉泪。
常蕙心没有注意到谢致的小动作,此刻,引她思绪飘远的是另外一件事:谢景把她的尸身藏在书桌里,他日日夜夜就在那桌面上办公,常蕙心脑海里甚至浮现出谢景从容不迫的神色姿态,谢景的心……还真是大啊!
谢致的声音继续飘入常蕙心耳中,“我当时藏不住心思,哭得忘形,阿兄早站在我身后了,我也不知。还是他……主动拍了我的肩膀,我才察觉过来。”
讲到这里,谢致摇头自嘲,“我当时都不懂得忌怕阿兄,怒气冲冲质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阿蕙为什么睡了这么多年,是不是阿兄对她做了什么?她几时醒来?阿兄先让我探你的鼻息,告诉我你鼻息全无,不是睡了,是死了,永远不会醒来。我听完,一拳就打向了阿兄,阿兄不还手,他沉默良久,说我揍得应该。我问缘由,阿兄方才道出某夜失手,错杀了你。”
失手错杀?常蕙心禁不住蹿起怒火,欲站起来痛斥,但是转念一想:谢致描述的旧事不能全信,就算是真的,信了,也不要表露出来。
她时刻自持,使面色如常。
“我飙着眼泪问阿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会让他一失手便重到误取你性命?阿兄说,夜里昏暗,床笫之事,我这个年纪不明白,也不便讲的。”谢致斟酌了片刻,右手稍微往常蕙心的方向靠了些,方才道:“他说,正是因为错杀了你,所以之后的床笫间,对续弦大嫂处处小心,避免悲剧重演。”
常蕙心一言不发听着,心中暗想:最后那句话完全不必转述给她听的,谢致明明知道这话说出来,是在她心上淋漓一刀,却仍要多添一句。
可见,涂黑哥哥比呵护阿嫂重要,他对她也没多深重的感情。
也许曾经深重吧,金龙神庙里小小的人,鼻涕眼泪鲜血全是真的,患难真情难得可贵。但现在呢,十年沧桑,多少说过的话,许过的真情,都淡淡如烟。
常蕙心抬起眼皮,对谢致一笑:“你哥哥亲手杀的我,那夜我记忆清醒,具体真事是什么样的,都刻在我心里,一辈子也忘不了。”所以那夜的事,你就不必多说了。
谢致抱歉一笑,“是我多嘴了。”他继续讲正题:“总之,阿兄就这么一直背着所有人,将你藏在寒玉棺里。后来他当了皇帝,就将你放在帝陵里,明面上与他的皇后两陵相望,暗地里却欲和你死而同穴。”
常蕙心终忍不住插嘴,“他真不怕。”
谢致听闻这话,抿住双唇,不再讲。他用一双安静犹如无风湖面的眸子注视常蕙心良久,问道:“阿蕙,我阿兄不是失手错杀,对吗?”
常蕙身探手去捉酒杯,握杯辗转,“他是有意为之。”
“我也觉得是。”谢致笑了,“阿蕙,所以这些年我一直遍寻能人方士,违天改命,修你机缘,续你阳寿,终让你重新归来。”
常蕙心静静听着,阎王也是这么告诉她的,因为某些机缘,她生死薄上突然阳寿未尽,得以打回魂魄还阳。

谢致探身询问常蕙心:“阿蕙,归来了,你最想做甚么?”
“最想做的当然是报仇呀!”常蕙心嫣然绽笑,就跟遇着了什么喜事,“殿下,这回答称你的心吧?”


、明月逐来(三)
谢致表情微敛,复又笑开去,他伸手指指常蕙心,摇头感慨:“阿蕙,你真是变得太多,还是从前的你可爱!”
常蕙心想:你也一样啊。她笑问道:“殿下一番苦心救活我,是想我怎么报恩呢?”
谢致想了想,道:“阿蕙,你不用称呼我‘殿下’,还是‘三吴’顺耳。”
“好,三吴。早间你派人约我京郊见面,打算安排我与你护卫易容换衣,方能同行。这般煞费心思,是为何?”
“阿蕙,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谢致似羞涩浅笑,“我怕阿兄的人看到,知道你回来,对你不利。”
“哦?”常蕙心突然觉得同谢致对话,很有意思。她与他,不知谁是钩,谁是鱼,“你来见我也特意易了一回容,也是怕你阿兄发现么?”
谢致不答,算是默认,他就一直凝视着常蕙心笑。
常蕙心两眼媚态,启唇叹道:“三吴啊……你怎么就这么忌惮谢丽光呢?”
其实谢致之前已经提过了,“怕阿兄看见,对常蕙心不利”。但常蕙心还问,显然表示她完全不信他的回答。
谢致便再告诉常蕙心一个答案:“阿蕙,实不相瞒,阿兄谋害你这事,我年纪越大,越觉得后怕。帝心叵测,你和他结发夫妻,都能痛下杀手,亲弟弟又算得了什么……所以我怕他呀!加上,他现在又盯得我紧。”
常蕙心轻笑两声,纤手松开玉杯,徐徐道:“三吴,你跟谢丽光虽然是亲兄弟,年岁上却差得大。反倒是他的太子,今年十九岁,只比你小四岁,谢丽光猜疑忌惮你,是担心几十年后他老病残躯,甚至已经西去,而你正逢壮年,弑侄篡位。”
将一切小人之心推到谢景身上,不提谢致自己“年纪越大,对权力就越渴望”。
“是这么回事。”谢致仰起头,兴致充沛道:“我也不瞒你了,近年来,皇兄对我的猜疑之心越来越重,我为了求全自保,不得不做下打算。”谢致敲桌,“有道是说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与其束手待宰,不如废兄夺位,自立为皇!”
谢致说完,给自己斟了一满杯酒,痛饮而尽。喝完,他喘了口气,问常蕙心:“阿蕙,我救你回来……你愿意助我吗?”
常蕙心端坐椅上,眉目四肢均一动不动,犹如老僧入定。
屋内的空气的沉默的,寂寂萧萧,但并不压抑。
“三吴,当年害我性命的事,你有没有参与?”
“当然没有!”谢致立刻否认。刹那之间,他朗月似面,清风如眸,不藏一点私,仿佛还是那个冲动的,藏不住任何情绪的孩童。
常蕙心不置可否,低头玩自己手指。谢致又再道:“阿蕙,其实你必须帮我。”他顿了一下,“皇兄可以藏着尸身,怀念死去的你。但若得知你活着归来,他未必会欢迎。皇兄会怒、会怕、会忌惮……他势必不会容你,既然杀了你一次,就会再杀第二次。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又能逃到哪里去?所以,阿蕙,你若想活得自在无危,必须先除了头顶那片令你时时提心吊胆的天。”
“三吴,你真是为我着想,不枉从前我把你当做亲弟弟看待。”
“那当然,阿蕙是我最亲之人。”
“那说说吧。”常蕙心笑问:“除了这客栈的里里外外,一路上你还做了哪些事,监视你的至亲之人?”
谢致脸色骤败,垂下头去。良久,他讪讪交待:“之前我就说过了,皇兄在明我在暗,这些年来,帝陵里也有我护着你的人。我手下方士给你续的命,我自然清楚你还阳的时日,派我的人去玄宫一查,就知道你已经出陵了。我料定你会来京城寻仇,原本没打算路上还监视你,只在京中候你归来。哪知无心却碰巧,你陪容书生赴京赶考,路上……遇着了我的朋友。”然后就命朋友将常蕙心引来这家客栈了。
“韦俊?”
谢致眨眨眼睛,细长的睫毛震颤,“不,是周一川。”
常蕙心注视着谢致和颜悦色的样子,心想:大家都说汉王脾气古怪,“待所爱者便青眼相加”,看来汉王这些个朋友交得值,各个肯为他尽心卖命。又想起“待所鄙者白眼相向”,谢致没朝常蕙心翻过一次白眼,这么看来,她还算他半个朋友呀!
常蕙心忍不住笑了一笑。
“阿蕙,我什么都给你交底啦,你总愿意助我了吧?”谢致给自己倒酒,见坛里酒也没多少了,他干脆将最后的醇酒全部倒出来,斟了满满一杯。谢致举杯,指着常蕙心面前始终未动的那杯说:“来,你若答应,便与我饮了此杯。”
常蕙心还在犹豫,谢致已经嗤笑出声:“这整个客栈都是我的,要想毒你,何必等到这杯酒。”
被这话一激,常蕙心竟有一刻意气上脑,举杯一饮而尽。
谢致含笑凝视常蕙心,徐徐饮完自己那杯酒,相邀道:“酒都肯喝,肯和我出去走走吗?”谢致放下酒杯,弯腰去捡地上的人皮面具:“怎么说今日也是上巳,不出去逛逛,于情于理,皆说不过去。”
谢致扮回原先的假样貌,和常蕙心并行出门。客栈背街,大门对着东方,窄巷中无人穿行,独有一缕阳光斜着照下,谢致和常蕙心一跨出门槛,这缕阳光就迎面刺入眼来。他和她皆禁不住抬手一遮。
放下手,谢致自言自语感叹了句:“大好的春光。”
两人转入主街,行人顿时多了起来,车马也多,常蕙心本是走在左侧,靠着街边商铺。她却习惯性绕过谢致,走到右边,靠着车马来往的主干道。
常蕙心自己都没察觉,谢致却楞了一下,稍稍恍惚。他默不作声,也不表露出来,将双臂反剪至身后,随常蕙心同行。
春至水暖,各地的物资经由梁河漕运,陆续顺抵京城。街边的临时张起的各个摊位前,都围了不少人,尤其以产自江南的桑丝彩帛最讨姑娘心欢。许多女子伫在彩帛摊前细心挑选,金翠耀目,罗绮飘香。
常蕙心和谢致踱步前行百尺,边走边看,听见一卖桑丝的客商操的是会稽乡音,常蕙心禁不住停下步来。因着几分亲切,她往那摊位上多瞟了数眼,看中了一匹单丝罗,石榴颜色,极为工丽。
谢致左转上前,掏银子把这匹单丝罗买了,塞到常蕙心怀里。
常蕙心大窘:“你买给我做甚么。”接下来,她还得抱着匹衣料逛街。

谢致却道:“从前,你怕我被车马撞着,总护我靠着街边走内道,你自己走外道。十年过去,还是没变化……也有变化,以前我年纪小,阿兄怕我养成挥霍恶习,一个子都不给我。逛街遇着什么中意的拾物,都是你都偷偷掏钱买给我,解我的眼馋。但是怕阿兄责备,你知我知,回家了,我们都不敢说与阿兄知。”谢致挺起胸脯,昂起头,“如今,我有的是钱,来颠倒一回,你看中了什么,我都如数买给你吧!”
常蕙心抱着单丝罗怔住:“这些事你竟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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