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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部分

慢船去中国-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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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范妮不是倪鹰的对手,所以,范妮拿出小时候对付班上红小兵的办法,尽量不跟倪鹰打交道,装着不知道倪鹰现在已经压她一头了。她听说倪鹰偶尔认识了一个从麻省理工学院毕业的人,那人极欣赏倪鹰的用功,天才,和白手起家的志向,表示愿意帮助倪鹰进他的母校。所以倪鹰现在再也不提要找中部的便宜大学读书,她专心进麻省理工学院了,那是叔公当年的学校,只有富家子弟才读得起的学校。



第四章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4)



范妮在倪鹰的身后,深深地剜了一眼那个全神贯注的背影,心里想,不过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那个美国人会喜欢这种乡下人,真是瞎子。范妮希望那只是倪鹰造的谣,给自己壮行色。但范妮心里明白,倪鹰不是要造这种谣的人。
范妮发现莲娜也很专心在做听力,她用的是范妮教她的方法,用尺拦着,一行行地往下移,这样可以避免出错。托福的答题纸上,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小空格,一不小心就会填错,而且,只要填错了一行,接下来所有的答案就全会填错。在上海时,老师就教大家用尺挡着做题。后来,为了报答莲娜的友善,范妮把这方法教给了莲娜。范妮隐隐感到莲娜最近突然用功了许多,而且也常常说要争取上更好的学校,不管学费有多贵,都要争取。
大家都紧张起来了,为了九月能进大学的夏季班。然而,范妮的思想还是不能集中。
风和日丽之时,范妮突然有点同情简妮了。家里来的信里,也总是提到简妮在交大的处境,好像是越来越危险了。他们的毕业生不可以直接出国,必须先为国家服务三年,就是上海学生,也有国家的指标,有一些学生得去外地,去山区的大工厂,去葛州坝那样的地方当工程师。对王家来说,这种去向等于当年爸爸被逼去新疆建设兵团,叔叔被送到大丰农场。范妮从家信里看到满纸的惶惶之色,心里体会到,什么叫做隔岸观火,原来兴趣,庆幸和厌烦是混合在一起的。她劝自己,不该再拖下去了,还是应该陪婶婆去公证,把简妮的经济担保表格弄好,赶快寄给简妮。
简妮来了以后,一定会与自己一起住,这样会不方便。还有潜在的,对那笔小小的读书经费的争夺。但大敌当前,这些还是应该要放到后面。来美国以后,范妮才了解到,当时自己在上海等婶婆的经济担保书,等得死去活来,其中的原因,就是因为婶婆一个人出门并不方便,要等到有人陪她,才能办齐那套材料。范妮望着倪鹰,突然想,要是简妮来与倪鹰同学,才叫有得一拼。
那天傍晚,范妮放学回家,一进门就看到鲁在走廊上晃悠。鲁的脸上一派写毕业论文时的寂寞和痛苦,还有蠢蠢欲动的样子,那是因为在明丽的春日不得不在室内做无聊的事,痛苦地克制着自己在太阳下走一走的欲望。
“你的脸色看上去很好啊。”鲁说。
范妮冲他笑:“是呀,今天春天突然就来了。”见到鲁在毕业压力下百无聊赖的样子,范妮在心里悄悄地幸灾乐祸。她想要让鲁也尝尝,什么叫“病树前头万木春。”于是,她将自己的手臂伸到鼻子前嗅了嗅,说:“满身都是阳光的味道。”然后将自己的手臂伸到鲁的脸前。
鲁放下手里的咖啡杯子,就抱住她。
他们去了鲁的房间,他们做了爱。
落日是通红的一大片,夕阳长长的,从鲁房间的窗上一直拖到房间的门旁边,范妮和鲁裸着的身体,在迎着夕阳的那一面,被照成了金红色的。鲁望着她,又从心里感到了自己对这个东方人精巧苗条的身体的爱,这样的身体,像西方女人在少女时代那样,有单薄和无辜的样子,和羞怯的性感。范妮也学会了看鲁的裸体,她也不再像刚开始时候那样张皇失措了。他的小腹很平坦,长长的金发浮在肩上,乍一看,像个读十二年级的男生。鲁一直努力保持自己的身体的清瘦,他不喜欢自己很快发展得像一般的美国男人那样强壮。像少年那样的清瘦,使得鲁感到自己还像一个没有逼近成年人的少年,还可以远远地离开社会。范妮和鲁都喜欢看对方的身体,都在心里忍不住赞叹那身体的奇妙。
鲁再一次要求:“让我照一张你的裸体照片吧,我会拍得很美的。等你老了以后,这些照片就是一个很好的纪念。”范妮再一次笑着摇头拒绝:“No。我们中国人不做这个。”
现在,鲁和范妮都承认,他们能够在一起,真的不能不说是异国风情的吸引,直到现在,各自身上的异国风情仍旧是吸引人的。这也是他们会常常做爱的原因,而不是因为心里的爱情。他们还不能肯定自己有没有爱上对方,但却也不是完全的黄色出租车的关系,他们的心里其实也有对彼此的爱意,它混杂在对彼此身体和习惯以及背景的兴趣里,若隐若现。一次做爱以后,在融洽的气氛中,范妮半真半假地逼着鲁对自己说好听的话,也许,范妮的原意是想让鲁说“我爱你”,而不是他们通常说的“我喜欢你”。但鲁却诚恳地说出了对他们之间的感情,是不是纯粹的爱情的怀疑。范妮久久看着鲁坦然的眼睛,她开始同意鲁的话,他们的身体虽然已经有了很好的关系,但他们的心还没有。
范妮和鲁的关系是复杂的,在范妮这一方面尤其复杂。是他们对彼此身体的爱,对床第之爱的贪恋,使他们对对方的心灵抱着兴趣,努力克服着走向彼此心灵的困难。在鲁那一方面,他确定自己爱范妮精巧的身体,他随时愿意和范妮做爱的身体,让他肯定自己是真的爱那个身体。但是他不确定自己也爱那个人的心,他感到自己不怎么了解她的心。范妮从来不对鲁说自己的困难,也不要求鲁为自己做任何事,甚至不要求鲁教她英文,像别的有一个美国男友的外国女孩那样,甚至鲁有时出于好心,纠正范妮发音上的错误,都会让范妮涨得满脸血红,满眼含泪,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范妮古怪的强烈自尊心,她的骄傲,还有她时时让鲁感觉到的小心翼翼的掩盖,让鲁总是不能轻松地和她相处。鲁这样单纯斯文的康州男孩,不要说进入范妮的内心世界,连想像她的内心世界都做不到。他没有想到连范妮自己,实际上都不能面对自己的曲折。他偶尔听说,那些外国女孩子为了在美国留下来,会利用美国男人的感情。鲁暗自猜测范妮爱情的纯洁,但他得不到证明。这样,他就更不知道范妮到底掩盖的是什么,他一直警惕着,许多次,他都能看出来范妮眼巴巴地等着他说“我爱你”,特别是做爱以前,可是他就是不愿意说。在他不肯定这个女孩的心里有什么的时候,他说不出口一个“爱”字。虽然美国人到处把“爱”字放在嘴上说,全世界都知道他们的电影有黄色镜头,动不动就离婚,但是真正的那个“爱”字,还是郑重其事。



第四章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5)



他们的关系里,遍布误会和不解。有时,范妮很肯定地对鲁说:“你是不会理解我的。”鲁生气她的放弃,居然连解释都不愿意解释,鲁不甘心自己就不能理解一个上海女孩的内心世界。但他其实也在心里怀疑,也许范妮说的是对的,不过,遇到范妮这样说,鲁总是马上反驳说:“要是两个人真的想要理解,就可以找到一条路去理解彼此。”鲁不说像范妮那样多愁善感的话,他也不喜欢听这样的话。在他反驳范妮的时,总能看到范妮的眼睛里闪出希望,他知道,其实范妮正等着自己有这样的决心,像好莱坞电影里的白人英雄那样去救她这个落难的东方美人。可是,鲁最讨厌这样的被动。他讨厌那些电影里面象小鸡似的中国女人,浑身鸦片味,穿着红衫。鲁不喜欢美国女孩的主动,觉得她们太强悍,可也不喜欢范妮的被动,他觉得她并不够努力,也不够诚实,只是等待。而鲁知道自己根本不想当那可笑的白人英雄。所以,范妮和鲁,从感情上来说,真的很混乱也很复杂。
在范妮觉得鲁并不爱自己的时候,鲁也觉得范妮不爱自己。在这样的时候,范妮总是藏起自己的感受,假装什么也没有想,而鲁则先沉下脸来,表示自己的不满。
这些不满和怀疑,就是靠着他们之间强烈的身体之爱克制住,不至于反目。他们的身体爱上了对方的,当它们紧紧贴在一起时,皮肤自己开始变得烫了,对方迷人的气味让人来不及理会心头的疑问,他们的身体游离开他们的复杂的感受,深深地依恋。这是他们只要一有空,就会一起上床的原因,他们的身体热烈地享用着对方的美好,身体的激情像烟花一样腾空而起,在做爱的几个小时里照亮了所有黑暗的角落。
当身体的激情被满足了以后,他们可能躺在一起,真正敞开自己的心,说一些心里话。也可能就马上起来,各自去淋浴,出现那样的情况,多数是因为在他们两个人心里,对没有心心相映的性交的耻辱和失落油然而生。为了害怕自己心里耻辱的感受伤害到对方,所以逃向合用的浴室,他们会独自在浴室的淋浴下呆上很长时间,热水帮助他们平复心里的不快。不光是范妮,后来,连洗澡飞快的鲁,也把浴室弄得像土耳其浴室一样雾漫漫的。他们到底是纯洁而认真的人,既不是范妮有时怀疑的,和自己玩玩尝新鲜的美国男生,也不是鲁有时候怀疑的,抱着种种新移民现实的目的来交换的中国女孩,或者抱着东方女孩的性幻想来换取奇遇的中国女孩,他们两个人,其实都不肯忽视那在困难重重中若隐若现的爱情,不肯将他们的关系仅仅建立在身体亲密的联系上。
做爱以后感到耻辱和失落,是最伤害感情的。在范妮和鲁几个月的交往里,这样的时候并不算少。每一次独自在赫赫作响的热水龙头下冲着自己身体的时候,他们都想过要离开对方,退回到仅仅是同屋的关系去,可每一次都没有导致他们关系的真正破裂。过了不久,他们又会在一起。除了身体之爱的原因,其实还有感情上的原因,鲁和范妮的孤独,鲁和范妮的异族梦想,以及鲁对美国现实生活的排拒,范妮对美国现实生活的攀附,这牵丝盘藤的联系使得他们总是舍不得离开对方,但是也不知道会怎样继续下去。范妮喜欢跟鲁讨论他们俩的关系,因为鲁到底是个诚实的人,不会为骗范妮的欢心,说违心的话。这让范妮信他说的每一句话,好听的和不好听的。有一次鲁说:“我不能说得完全肯定,但我可以说,你几乎就是那类对我不合适的人。”那次,范妮平静地说:“我认为你也是这样的。”有时,他们简直好像是为了证明那最后一小部分尚不肯定的不合适其实也是不合适而继续在一起。
这次结束以后,他们在床上说了不少话,开始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两个人小心翼翼的,随时准备起床去浴室,但这次却越说越融洽。他们说到了小时候不同的往事,九岁的时候,鲁和妹妹弟弟,放学以后总在屋后面的树林里玩,那一年的冬天,整个东部下大雪,他们将一只受伤的松鼠带回家里的地下室里养伤,但妈妈却不肯在家里养小动物,他们兄妹三人不得不连夜把松鼠送回到树林里去。那天晚上,他们三个孩子抱着装松鼠的纸板箱,走向屋后的树林,心里第一次感受到对弱小生物的担心。而范妮在五岁的时候,就亲眼见到弄堂里的人杀野猫,因为野猫偷吃了放在后窗篮里吊着的过夜小菜。那时,鱼和肉都是重要的荤菜,家家都没有冰箱,将晚上吃剩下来的菜放在吊篮里,挂在通风的窗上过夜。弄堂里的人将猫抓住,打死,切下它的头,放在后窗的窗台上示众,以吓退别的野猫。到现在回忆起来,范妮还是吓得打寒战。鲁感觉到范妮的颤抖,把范妮抱紧了,亲她的脸,表示安慰。
“你看,我们就是这么不一样。”范妮总是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挑得大一些说,等待鲁来反驳她,给她鲁不畏险阻的鼓励。
“但是这些不同并不要紧。”这次,鲁的回答很温柔。他抚摸着范妮的肩膀,胳膊和手指,他细细的抚摩,让范妮感到受到了珍爱。“我想,人和人的不同并不是致命的,因为不同,我们才有对彼此的兴趣,要是什么都是一样的,一定会很乏味。你知道南方的人吗?密西西比河那边的人,他们的生活很乏味,比我们康州的生活还要糟糕,从那里出来读大学的人,一听到南方口音的人就赶快避开,他们再也不想见到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了!”



第四章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6)



“你不觉得我们常常有困难的时刻吗?”范妮说,“你也不高兴,我也不高兴。不知道怎么才能继续下去。”
“我喜欢的一个西班牙作家说过,人生就是由一个个的困难组成的。”鲁总是重复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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