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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夜行人生-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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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快饿坏了。」

  他们一路保持愉快气氛,直到吃完了沙拉。
  汤马斯说了一些乔小时候的故事,一如往常,重点都是强调乔小时候多么淘气、多么难管,又多么精力旺盛。在他父亲的叙述中,那些怪诞的故事简直像是周末午后场正片之前的喜剧短片。他父亲省略了那些故事通常是怎么收场的——他被打个耳光,或是抽打一顿。
  艾玛在每个适当的地方微笑或大笑,但乔看得出来她是装的。他们全都在假装。乔和汤马斯假装彼此还有父子之情,艾玛则假装没发现他们其实并没有。
  讲完了乔六岁时在父亲的菜园干的好事之后——多年来这故事讲过太多次了,乔都能预测他父亲会在哪里停顿喘口气——汤马斯问艾玛的家人是从哪里来的。
  「查尔斯屯,」她说,乔发现她声音里似乎有一丝反抗意味,觉得很担心。
  「不,我的意思是他们来这里之前。你显然是爱尔兰人。你知道祖先是出身哪里的吗?」
  侍者过来收走沙拉盘时,艾玛说,「我外祖父是科瑞人,我祖母那边是柯克人。」
  「我就是出身柯克附近的,」汤马斯说,口气异常欢喜。
  艾玛喝了口水,但什么都没说,忽然心不在焉起来。乔之前看过她这个样子——如果她不喜欢某个状况,就有办法把自己隔离在外。她的身体还在,像是自己逃走后留在椅子上的躯壳,但让艾玛之所以是艾玛的那种本质,却不见了。
  「那么令堂娘家姓什么呢?」
  「我不知道。」她说。
  「你不知道?」
  艾玛耸耸肩。「她死了。」
  「但那是你的家族传承啊。」
  艾玛又耸耸肩,点了根香烟。汤马斯表面上没有反应,但乔知道他吓坏了。二〇年代所兴起那种蔑视传统的年轻女郎,在无数层面上都令他惊骇——女人抽烟,露出大腿,开低领口,在公共场合喝醉也完全不怕被鄙视。
  「你认识我儿子多久了?」汤马斯微笑问。
  「几个月。」
  「你们两个算是什么——?」
  「爸。」
  「乔瑟夫【※乔瑟夫(Joseph)是正式名,乔(Joe)是昵称。】,你说呢?」
  「我不晓得我们算是什么。」
  他其实暗自希望艾玛会借着这个机会,讲清楚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但反之,她只是迅速瞥了他一眼,眼色明显是在问:他们还要继续坐在这里多久?然后又回去抽烟了,视线在整个餐厅的用餐区飘来飘去。
  主菜上来了,接下来二十分钟,他们谈着牛排的品质和法式贝尔内酱汁,还有克瑞格最近刚铺的新地毯。
  吃甜点时,汤马斯也点起了香烟。「所以你是做哪一行的,亲爱的?」
  「我在帕帕迪奇斯家具店工作。」
  「哪个部门?」
  「秘书。」
  「我儿子偷了沙发吗?你们就是这样认识的?」
  「爸,」乔说。
  「我只是想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父亲说。
  艾玛点了根香烟,望着餐厅里头。「这地方真时髦。」
  「我很清楚我儿子是以什么谋生的。我只能假设,你会认识他,不是在犯罪行动中,就是在一个充满黑道角色的地方。」
  「爸,」乔说,「我本来希望能好好吃顿晚餐的。」
  「刚刚吃得不是很好吗,顾尔德小姐?」
  艾玛看着他。
  「我刚刚的问题让你不高兴吗?」
  艾玛双眼看定他,眼神冰冷得足以让热腾腾的柏油表层结冻。「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其实也不太在意。」
  汤马斯往后靠坐,喝了口咖啡。「我的意思是,你一个女孩子家跟罪犯厮混,这样对你的名声可能不太好。而我们讲到的罪犯正好就是我儿子,这个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不管我儿子是不是罪犯,都毕竟是我儿子,我对他有父爱,因此促使我怀疑他去结交一个明知他是罪犯、还要跟他一起厮混的女人,是不是明智。」汤马斯把咖啡杯放回碟子里,朝她微笑。「这样你听得懂吗?」
  乔站起来。「好了,我们走吧。」
  但艾玛没动。她一手托着下巴,又看了汤马斯一会儿,那根香烟就在她耳旁燃烧。「我叔叔提到过固定拿他钱的一个警察,姓考夫林。就是你吗?」她也回报他一个僵硬的微笑,然后吸了口烟。
  「这个叔叔就是叫罗柏特,大家都喊他柏柏的?」
  她眨了眨眼睛表示肯定。
  「顾尔德小姐,你提到的那位警察叫艾尔摩·康克林。他是查尔斯屯分局的警察,出了名地会跟柏柏开的这类店收贿。我自己很少去查尔斯屯。但身为副总警监,我会很乐意多注意一下你叔叔的店。」
  艾玛朝乔伸出一只手。「我要去化妆室。」
  乔给了她零钱,好让她付小费给洗手间的服务生。然后父子两人看着她穿过餐厅。乔很好奇她还会不会回来,说不定去拿了大衣就走掉了。
  他父亲从背心里掏出怀表,按了弹开来,然后又同样迅速地关上,放回口袋里。这个怀表是他父亲最珍惜的宝贝,十八K金的百达翡丽,是二十多年前一个感激他的银行董事长送的礼物。
  乔问他,「你搞这样有必要吗?」
  「挑起争执的人不是我,乔瑟夫,所以别批评我反击的方式。」他父亲往后靠坐,一脚交叠在另一脚上。有些拥有权力的人,好像权力是一件不合身或穿了会发痒大衣。但汤马斯·考夫林身上的权力,仿佛是为他量身订做的一流高级品。他审视着餐厅里,朝两、三个认识的脸孔点头致意,然后目光回到儿子身上。「如果我认为你只是想用非传统的方式获得成功,你认为我会不赞成吗?」
  「会。」乔说。「我相信会。」
  他父亲听了轻轻一笑,然后更轻地耸了一下肩膀。「我当了三十七年警察,已经学到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犯罪绝对不划算,」乔说,「除非是制度层级的犯罪。」
  汤马斯又是轻轻一笑、轻轻耸肩。「不,乔瑟夫。不。我学到的是,暴力是会生育后代的。你的暴力所制造出来的子女,会以野蛮、愚蠢的形式回报到你身上。你认不出那是你的子女,但他们认得你。他们会把你当成目标,认为你活该要遭受他们惩罚。」
  这些年来,乔已经听过这一段的各种版本了。他父亲一直没搞懂的是——除了他老是在重复讲那些话之外——一般理论未必能套用在特定的人身上。尤其某些决心够的人,他们会想创造自己的规则,而且也够聪明,可以让其他人照他的规则玩。
  乔才二十岁,但他已经知道自己是那种人了。
  可是为了讨好老爸,他问,「那这些暴力的后代,为什么要惩罚我呢?」
  「惩罚你漫不经心生下他们。」他的父亲身体前倾,双肘放在桌上,手掌紧紧合十。「乔瑟夫。」
  「叫我乔。」
  「乔瑟夫,暴力繁衍出暴力。一定的。」他双手放开,看着儿子。「你加诸于这个世界的,总会回到你身上。」
  「是啊,老爸,我读过教义问答了。」
  此时他父亲略歪了一下头,原来艾玛从化妆室出来了,正经过寄放大衣的小房间。他的目光跟随着她,同时对乔说,「但回到你身上的方式,是你永远预料不到的。」
  「我确定是这样。」
  「你其实什么都不能确定,只是自己太有信心。没吃过苦的人,总是会抱着光明的信心。」汤马斯看着艾玛把衣帽券递给寄放处的女孩。「她长得很漂亮。」
  乔什么都没说。
  「不过呢,除此之外,」他父亲说,「我不太明白你看上她哪点。」
  「因为她是查尔斯屯的人吗?」
  「唔,这点也没帮助。」他父亲说。「她父亲以前是拉皮条的,而且据我们所知,她叔叔至少杀过两个人。这些我都可以不计较,乔瑟夫,问题是她这么……」
  「怎么?」
  「她的心是死的。」他父亲又看了一次表,勉强忍住一声呵欠。
  「她的心不是死的,」乔说。「只是有一部分睡着了。」
  「那个部分啊,」他父亲说,看着艾玛拿了两人的大衣走过来。

  到了街上,两人走向他的车时,乔说,「你就不能更……?」
  「怎么?」
  「更热络、更社交一点吗?」
  「时间很晚了。」
  「再也不会醒来了。」
  「我们在一起的所有时间,」她说,「你唯一说过的,就是你有多么恨他。」
  「真的是所有时间?」
  「差不多了。」
  乔摇摇头。「而且我没说过我恨我父亲。」
  「那你说了什么?」
  「说我们合不来,从来就处不好。」
  「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他妈的太像了。」
  「或者是因为你恨他。」
  「我不恨他。」乔说:心知这一点千真万确。
  「那或许你今天晚上该钻进他的被窝里。」
  「什么?」
  「你没看到他坐在那儿,把我当成垃圾似的?盘问我的家族,好像他知道我们一路追溯回爱尔兰都不是好东西?他妈的还喊我亲爱的?」她站在人行道上发抖,此时第一批雪花在他们上方的黑暗中出现。她声音里的泪意开始涌入眼中。「我们不是人。我们不值得尊敬。我们只是联合街的顾尔德家族。查尔斯屯的垃圾。我们是帮你们的窗帘织蕾丝的工人。」
  乔举起两手。「这些想法是哪里来的?」他朝她伸出手,但她后退一步。
  「别碰我。」
  「好吧。」
  「是来自我一辈子,接过像你父亲这种人的高帽子和冰冷的手套。这些人,他们、他们、他们……只不过是比较幸运,却误以为自己比较高贵。我们不比你们差,我们不是垃圾。」
  「我没说你是啊。」
  「他说了。」
  「没有啊。」
  「我不是垃圾,」她轻声说,嘴巴半张着,雪花融入她的泪,流下她的脸。
  他伸出双臂,朝她走近。「可以吗?」
  她走进他怀抱,但双手还是垂在身侧。他拥住她,她靠在他的胸口啜泣,他不断重复告诉她说她不是垃圾,她不比任何人差,而且他爱她,他爱她。

  事后,他们躺在他床上,此时片片雪花像飞蛾般扑向玻璃窗。
  「那样好软弱。」她说。
  「什么?」
  「在街上。当时我好软弱。」
  「你不软弱。你是诚实。」
  「我从来不在别人面前哭的。」
  「唔,跟我在一起没关系。」
  「你刚刚说你爱我。」
  「对。」
  「真的吗?」
  他看着她灰白的眼珠。「真的。」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没办法说我也爱你。」
  他告诉自己,这不代表她没有感觉。
  「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吗?因为有的男人非要听我也这么说不可。」
  有的男人?在他出现之前,多少男人曾跟她说爱她?
  「我比他们坚强。」他说,真希望这是实情。
  窗子在二月黑夜的狂风中哗啦作响,一阵雾角声传来,史卡利广场上的几只喇叭也跟着愤怒地叫了起来。
  「你想要什么?」他问她。
  她耸耸肩,咬着指甲,隔着他的身体凝视着窗外。
  「想要很多我从来没实现过的愿望。」
  「什么样的愿望?」
  她摇摇头,眼光飘开了。
  「还有太阳,」过了一会儿她喃喃说,睡意浓重。「很多很多太阳。」


  3 席奇的白蚁

  提姆·席奇曾告诉乔,有时最小的错误,会留下最长的阴影。乔很想知道,当你把汽车停在银行门口等着接应同伙,却做起了白日梦时,席奇会说些什么。或许不是做白日梦,而是想得太专注了。想着一个女人的背部。更精确地说,是想着艾玛的背部。那块他以前见过的胎记。提姆大概会再说一次,你白痴啦,应该是:有时最大的错误,会留下最长的阴影。
  提姆喜欢讲的另一件事,就是房子倒塌时,第一只咬房子的白蚁跟最后一只同样该怪罪。这个说法乔搞不懂——等到最后一只白蚁开始啃木头时,第一只白蚁他妈的早就死了。不是吗?每回提姆讲这件事,乔就决心要去查白蚁的平均寿命,但接下来老是忘记,直到下回提姆又讲一次,通常是他喝醉且大家暂时没话讲的时候,此时桌边每个人脸上都有同样的表情:提姆是怎么回事?那些该死的白蚁怎么了?
  提姆·席奇每星期都会到查尔斯街的艾瑟林理发店理发。一个星期二,他正要走到理发椅时,突然脑后中枪,某些头发最后进了他的嘴里。他躺在棋盘式的地板瓷砖上,血流过鼻尖,枪手从衣帽架后头出来,颤抖着睁大眼睛。那个衣帽架哗啦啦倒在地板上,有个理发师当场吓得跳起来。那枪手跨过提姆·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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