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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天眼-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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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凡:呵,那我还得仔细看看。

寅斋公:对,得仔细、仔细、再仔细。小手艺也是手艺,要学精也不易,所谓:条条蛇咬人。

……一直到何了凡觉得秀妹子家的猪圈里没有臭味了,怀里那些脏兮兮的小猪俨如可爱的玩具,寅斋公才教他从比较两只小猪发展到比较三只小猪,然后是比较一群小猪。

待到看一眼便能一口气把栏里小猪的公母、长短、重轻、特点说个八九不离十时,寅斋公才说:你可以看大猪了。便开始接触公的、母的、白的、黑的、花的、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本地土猪、北方黑猪、西北八眉猪、湖北白猪、两广小花猪、华中两头乌、外国的约克夏、皮特兰……一直弄得他满脑子是猪,梦里也是猪。水泥厂的厂房像猪栏;机器声听上去都是猪叫;四个轮子的货车看起来像猪跑;他指责徒弟的骂辞全与猪有关:你真是比猪还蠢,比猪还脏,比猪还慢;看人不顺眼,出口便是:比猪还胖、比猪还瘦、比猪还能吃、比猪还能睡、比猪的嘴巴还多、比猪走路还难看……在何了凡看来:要把猪的一切弄清楚,比办一个水泥厂和当一个厂长复杂多了。

这时寅斋公说:当你成了猪迷,就可以学看猪了。

一直到半年之后,寅斋公才开始教他真功夫,识别什么样的猪好喂,肯吃潲、易长膘、不择栏、下崽多、会播种……

看来寅斋公比较满意何了凡的学风和钻劲,便主动说:待学好了看猪相,我再教你看牛相。毛主席说:牛是农家的宝。可毛主席没有说条条牛都是宝,事实上能够称得上“宝”的牛还是不多的。会看牛,就等于会识宝。千里马与伯乐的故事听说过吧,识马有马伯乐,识牛也少不了牛伯乐。看来毛主席也没讲得很死火……

何了凡忙打断:咳,咳,少牵涉到毛主席啊,你不要忘了你可是个地主崽,少惹麻烦为好。

寅斋公打了自己一巴掌:对,对,不要扯三拉四,说猪就说猪,讲牛就讲牛,好了,就讲这牛吧……

何了凡说:不急不急,一样样来,我吃不消,先把猪看好再说。

寅斋公说:好,学手艺应该是这样,一口吃不进一个胖子。

第一部分第五章缘去缘来,山不转水转(6)

了凡说:真学手艺了,我看还是要有个拜师的仪式,我该正儿八经叫你师傅。

慢,慢,工人阶级拜地主崽为师,我看你是不想吃你那碗饭了,我也会受牵连,不死也会脱一层皮。

当然是关起门来叫,我可比你懂政治。

你叫我师傅,那我要叫你恩人?

这是两回事。你当初没叫我恩人,我也要救你,做人不能见死不救。可我现在不叫你师傅,你就不会认真教我。

你把我看扁了吧。

师傅(父)师傅(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做了父亲,才有责任。

那,那就两抵了,都不叫了。

也好,革命形势不允许,一切仪式就免了,省些麻烦。以后在我心里,你就是我师傅了,这么学,手艺才算是真学了。

其实呢,这些都不要紧。

何了凡说:就这样吧。

何了凡就叫秀妹子师妹。

秀妹子说:我可不会喊你师兄呢,我又不学你们那一套。

以后一有空,何了凡就像失了魂地往秀妹子家里跑。

寅斋公先教他看猪。

后教他看牛。

最后打算教他看人。

寅斋公说:看人最难,千人千面,千面千相,南北有别,东西不同,相辅相成,相生相克,人心如海,心性多变,无可参照,不好比较,高深莫测。我要把丑话、难话说在前面,看人可不比看牲口,光靠口教还不行,凭经验和眼力也不够,还要善取前人智慧。前人不知摸索了好多年,有不少宝贵的东西,都写在书里,书里淘宝也是不能少的一招。所以你还要先打好文化基础,有文化才能读得进书,干这一行,最终还是拼的学问,这难,第一关就难。

何了凡说:这个难我不怕,那我就先跟你学文化。

寅斋公便开始教了凡学文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书本就是那糊在墙壁上的废报纸,只要把那些字全认下来,并能够知其义,了凡要学的手艺也就可以开始往下走了。何了凡的父亲,也曾是个好学的人,除了会篾活,还跟一个常来山中采药的外地人学做草药郎中,学认药名;早年曾让一个私塾先生在家里住着教书,可惜这个先生只教了半年就走了,因为十八里铺人不多,只有五个孩子来上学,收入实在太少,留不住人,何了凡也就只闻了那半年书气。

认字好,这是何了凡最乐意干的事情。

何了凡心有所依,便魂不守舍,无心工作,更不参加政治学习,早就令厂方不满。因何了凡是赫赫有名的于长松的救命恩人,厂里不好怎么样他。领导曾找他谈过一番很含蓄的话,何了凡其实是听懂了,却装作不懂,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顺势装宝,当作了耳边风。厂方无奈,只好一状告到了于长松那里。

于长松把何了凡叫去谈话。大体上无非是叫他珍惜工人阶级这个神圣称号,珍惜一班之长这个位置,要起模范带头作用,还要积极向组织靠拢。令于政委生气的是:何了凡到厂里这么多年了,居然没有向组织上写入党申请书。于政委愤然骂道:想不到你他妈的觉悟会这么低,这么不给我一点面子。

何了凡上班自由散漫一点,于政委尚不生气。但政治不求上进,这让政委很生气。政委勒令他回去的当天晚上就要写一份入党申请书交给组织。

何了凡口里应诺着,心里却想:我现在正和一个地主崽打得火热,哪里还有资格申请入党?政委呵政委,本人此生恐怕会辜负你的栽培和厚望了。

此时的何了凡已经变成一条连救命恩人也拉不回头的犟牛,一意孤行,无可救药。山里人的犟脾气,当年在漫天飞雪中将于政委背回来时就已经表现出来了,他明知自己力气已经用尽,还是要咬着牙强撑着,何况现在他干的是令他如此充实和快乐的事情,他怎么会放手?眼看着寅斋公墙上那密密麻麻的文字被他一块一块地吃到了肚子里去,一张张新糊上墙的报纸又成为他最新的养料,如此美味的佳肴,九头牛也拉他不回了。

第一部分第五章缘去缘来,山不转水转(7)

20世纪60年代中期一个寒冷的冬天,何了凡被了丁县水泥厂开除了。

这个结果何了凡一点也不感到意外。要不是于长松给他顶着,他早就该卷起铺盖走人了。尽管这几年来他把自己与地主崽寅斋公交往的行踪伪装得很巧妙,但怎么能躲过革命觉悟空前高涨的广大工人阶级雪亮的眼睛?一切阻挡历史前进的牛鬼蛇神和封建迷信都将在这场伟大的运动中被打倒、被扫除干净。

何了凡被开除有两条无可反驳的理由:一是近几年来他工作滑坡,逃避政治学习。二是生活作风腐化,在外面有养私生子的嫌疑。何了凡承认这两条都是事实。而不能公开承认的是他确实养了私生子,不是什么“嫌疑”。

值得庆幸的是到何了凡被宣布开除的这一刻,寅斋公的身份还没有被造反派发现,一旦被发现,他们师徒俩的命运恐怕就难以预料了。何了凡没有被列为批斗对象已是上上大吉,一宣布被开除,他当即便收拾行李准备走人,不敢在这是非之地多逗留一分钟,谁晓得一分钟之后会发生什么变故。

何了凡背着简单的行李离厂回家时,看都没有再看一眼他工作过多年的厂子,不知为什么,他一点也不留恋这个地方。但他没有选择灰溜溜的离开。他特意绕到工厂办公楼,迈着稳重的步子,挺直腰杆走过这个楼房破败不堪、生产着水泥却让水泥地坪坑坑洼洼的大院。五层楼顶上的高音喇叭悦悦地唱着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的唱段《打虎上山》,院里新搭的一个台子周围插满了鲜艳夺目的红旗,不知是要开批斗会还是学习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何了凡曾经是喜爱这样的热闹的,比如他深深地怀念着当年解放军开进大红山时的热闹。但现在他不爱场面上的热闹了,他有了另外所爱着的东西。这时有很多他认得的和不认得的人急匆匆地往这里赶,一场大的斗争或者学习很快就要在这里举行。何了凡暗暗庆幸他从此不必要凑这样的热闹了。何了凡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他不打算看任何一个熟人,但是他感到凡与他熟的工友都在看着他,可没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不怪人们不近人情,在这样的时世,谁若是和一个被开除的人搭腔,就是很蠢的人了,何了凡理解大家的苦衷,他只是想以自己的平静来告诉大家:何了凡并没有被打倒。

在离开厂区不远的地方,何了凡听到一辆汽车“嗞”的一声碾过路边厚厚的积雪,停在他身后。了凡侧过身看看:这是厂里的货车。

一个灰头灰脑的司机叫他上车。司机说有一个厂领导叫把他送到县里,这样还赶得到下午开往十八里镇的公共汽车。但司机不愿公开这个领导的名字。

何了凡本不打算今天回家,他还要去和寅斋公告别。大雪使得渡船停了摆,他准备弯五里路过桥去看寅斋公。

平时除了星期天和节假日,他白天从不去师傅家。他每次过渡后,装作去方便,要蹲在河坎上的一片灌木丛中,看看有不有人跟踪。他和他师傅都非常清楚:在这样的时代里学这样的东西是冒风险的事情,所以从来不敢有半点闪失,俨然在做地下工作。师傅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这个地主崽比谁都懂得什么是时务,该怎样识时务,他像一只老鼠一样小心翼翼地生活在这个世界里。正因为他们的小心,寅斋公才得到了很好的保护,造反派也没有抓到他们师徒的“反动”证据。来往整整好几年竟没有被厂里人发现也真是不易,这也是值得何了凡庆幸的事情。

第一部分第五章缘去缘来,山不转水转(8)

就在何了凡被开除的时候,他也算是在寅斋公那里出师了。凡师傅肚子里有的,都毫无保留地吐给他了。他想他这次被开除回十八里铺,今后是很难来看师傅和师妹了。何了凡记得:寅斋公不止一次说过“你今后要是不当工人了……”的话。现在果然是不当工人了!这个命运结局,其实是早在师傅的预言之中呵。

何了凡准备像往常一样,磨蹭到天黑去秀妹子家。他想好了先去河边的一个南货店里打半斤酒,买二两花生米,再去泊在两棵杨树下的渡船上坐一会。这些年他频频过渡,与那爱打牌的摆渡老头结下了很深的友谊,以后不会再来坐他的船了,也要和他告个别,他想和他喝下这半斤酒,叙叙友谊,这样不久天也就快黑了。

但一辆好心的汽车打破了他的计划,把他送到了县里。他把不值钱的行李寄在一个熟人家里,又往回走十里路,来到渡船边,但他没有喝酒的时间了,这时天色也不早了,他把花生米和酒留给了摆渡人。

雪天的路不好走,一步三滑,待何了凡弯了几里路赶到秀妹子家时,天已黑尽,寒冷让人们早早熄了灯火,钻到了被子里。何了凡远远看见山冲里秀妹子家却亮着灯,觉得多少有点反常。他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往这个只有一户人家的山冲里赶,走近时,便听到屋里人声嚷嚷,手电乱晃。他警觉地绕开大路,轻车熟路从后门摸进厨房,透过一寸宽的门缝,他看见一群人围着秀妹子。

可喜的是那些围困秀妹子的人,一个个怒气冲冲,而秀妹子却若无其事,反倒像一只斗赢了架的公鸡。

何了凡看见这些人中,有几个水泥厂平时吊儿郎当的工人。其他人就认不出来了。

一个帽檐遮住了脸的人阴阴地说:你说怎么办吧。

秀妹子说:你们说怎么办吧。

你必须把寅斋公交出来。

我说过好多遍了,我不认识你们讲的寅斋公。

他可是你父亲。

我父亲叫做江寅清,不是你们要找的什么寅斋公,你们找错了人。

有人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你父亲就是寅斋公!

秀妹子毫不手软也拍了一巴掌:那我就是你老娘!

又响了一巴掌:你什么态度?

秀妹子拍得更响:我就这态度!

窗台上那没有灯罩的一星灯火被几巴掌给扇灭了,≮ 奇书网电子书≯但很快又被一根火柴点燃了。

一人威胁:你应该晓得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吧?

秀妹子挖苦道:晓得,革命造反派,来造我这个农村妇女的反。

晓得你就要老实点。

秀妹子问:你们晓得我是什么身份吧?

你是地主崽寅斋公的女。

错。你们身为革命造反派,不会不晓得了丁县的大烈士袁长久吧?要是谁不晓得袁长久,谁现在就给我滚出去。告诉你们吧,我就是袁长久的侄媳妇!我丈夫是袁长久的嫡亲侄子,他如今是锰矿上的工人阶级。造反派来造烈士后代的反,来造工人阶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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