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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湄澜池-第7部分

小说: 湄澜池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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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使我想起十八岁离家后住过的无数间客栈,永远一团漆黑的客房的窗。即便进屋以后,店伙计张罗起桌上油灯,那一点昏黄,映照着千篇一律的格局陈设,也只令人觉得客途凄清,无尽重叠。

然而此时此际,这低矮屋檐下透出的隐约灯光,它令我忘却身后阴霾大雨,它令我觉得温暖与安定,刹那起落的感触与愁怀——幸福与否其实早在我一念之间,多年挣扎此刻看来多么无谓,刹那渺远。

我缓缓收起雨伞,叩响房门,听见房中隐约的脚步。

我已准备好在她开门时告诉她那一句话,我原该在十年前给她的回答。

在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以后,我终于决定为了她,不顾其他一切。

房门打开,一张我并不认识的脸。

我们愕然相望,然后我听见那个我曾无比熟悉的声音由里屋传来:

“田嫂,是谁?”

我一时说不出话,只是转脸望着里间。

房内家陈简陋,惟有里间门上挂着的门帘是从前家中旧物。月白厚缎上绣着成行雁影,她送给我的所有绣件上都有类似的图案。

田嫂忽而恍然,大喜。

“方姑娘,快出来看看,可是你的相公?”

我心中一动,微觉不妥,想要分辩,却终究无言。

屋中一时沉默,随后门帘轻轻翻卷。

刹那我看见帘上雁影惊飞,往事翔回,如缤纷万花般坠落。

我看见十年未见的阿翎,站在三尺以外的门边。我看见她忽然苍白的脸色,悸震凝定的目光。

然后我才看清她挽起的发髻,以及她手上环抱的婴儿。

……

田嫂似已确认了我的身份,却又看出了我们的尴尬,笑着圆场:

“你家娘子替你生了一个千金,刚刚满月,不要看看么?”

阿翎一震,仿佛这才醒转,侧过头,淡淡地说:

“田嫂,他不是我相公,他是我大哥,方雁遥。”

我听见她们的对答。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无比清晰。

那让我觉得就在一瞬间大地崩裂,眼前劫灰飞扬。我不知道我何以还能站在那里,望着我所爱女子怀抱着与别人生下的婴儿。

田嫂后来离开,阿翎哄睡了婴儿,默不作声地摆下饭菜。

我与她隔桌对坐,食不下咽。

“我不知道你已嫁了人。”我终于说,说话时我感到无数碎片在胸膛里声声振动。

她却不曾抬头,淡然道:“我并没有嫁谁,不过是和那个人有了孩子。”

她这样说比她说她真的嫁了人还要令我痛心。

“为什么?”我问。

她抬头迎望着我,语气冰冷:“你会关心么?”

“当然,”我说,“我终究是你大哥。”

她死死盯着我,然后她移开目光,冷笑着说:

“也许,我不过是要让你伤心难过。”

我凝望她切齿说出这句话时绷紧的脸颊,倔强神情一如从前。刹那间我觉得万般悲凉,无限神伤。

很久以后我说:“我们离开这里,我会娶你,照顾你的孩子。”

她在我话音刚落时发出一阵笑声。

“你在说什么,难道你不再记得你是我大哥?”

她笑个不停,笑声凄厉。屋中婴儿惊醒,放声大哭,但她不去管她。

我叹口气,去房中抱起了婴儿。婴儿立刻停止了哭泣,光可鉴人的大眼睛专心地望着我。我抱着她走出里间,看见她的母亲已由大笑转成痛哭。婴儿在我怀中不安转侧,我们两人静静等着她的回答。

她哭了很久,慢慢冷静下来。

然后她起身舀水,洗脸,挽好头发,由我怀中接走了婴儿。

“你应该这样对我说,早在十年以前。”

我听见她平淡语气的一刻,已经知道再无指望。

“我已经二十七岁,”她说,“我用九年的时间对你死了心。”

她垂头看着怀中婴儿,使我不见她脸上神情。“她叫慕容湄。我和她的父亲一年前相遇,他叫慕容安。”

江南一剑慕容安,慕容世家未来掌门人。知道是他,也许我还可以略为放心。

我沉吟良久,问:“他何时会来接你?”

“我会等他。”她干脆地说。

她声音里的坚定决绝令我觉得似曾相识,当我终于想起在何处听过时,我如受痛击。

十年前,在我离家的前一晚,她问我的问题我很久没有回答。那时她忽然熄灭了灯火,在黑暗中紧紧地拥抱我:

“你要记得,我会等你,直到我再也等不下去。”

她那时的语气就如今日一般。

我要她等了十年。

终于我回来,而她等的已不再是我。

也许就在一年前我重返故乡,发现她早已遣散家仆不知所踪,开始寻找她的那一刻,也许就在那一刻,她遇到了慕容安。

也许冥冥之中早有注定,我们一步错过,从此无缘。

当夜我离开了那个村庄。我一路向北,深入群山。也许我只是下意识地想要避开江南,避开她等待的人所来之处。

我清楚地知道我已永远失去了阿翎,这使我领略到什么才是万念成灰。

八岁时第一次见她,她是母亲收养的孤儿。从此她是我的小妹,我知道我要照顾她爱护她,我是她可以倚靠的大哥。

十六岁时那个黄昏,当我坐在紫藤架下吹箫,乍见她衣袂翩然自迷蒙的暮色里来——那时心上莫名一窒,乍断的箫声。

就在那时我恍然发现我对她已不再是兄妹般单纯,而她看我的眼光让我明白她也同我一般。

然而毕竟无人说破。

十八岁时父母去世。我处理完后事,独自离开了故乡。

我不能与她在我们的古宅中单独相对,我不能令家族世代清誉毁于一旦,我不能在那样一个古老市镇惊世骇俗,我不能抛开一切带她去一个无人认识的所在,我只有远远地离开。

在我离开她的十年间,她是我不敢思念而又无日不思念的女子。

漫漫十年,足够我的荏苒在衣剑法在江湖上闯出声名,却无人知道我出剑时惠风荏苒般的温和缱绻,其实只是寄托了我对一个不能去爱的女子的思念。

然而从此以后,我该如何?

我该如何度过我连思念也不该再有的余生?

那年山中的雪下得很早,我在山中筑起小屋,打猎为食,融雪为水,度过了整个冬天。

我不再计算时日,我喜欢那种与世隔绝的感觉,有时我整夜无眠,倾听郁郁孤狼对月长嗥,万山回音。

常常,我觉得它的孤独也同我一般。

在一场大风雪中我救起一个几乎已冻僵的猎户少年。他在大雪封山的冬日前来猎取玄狐,我找到他时他已取到了四张完整的毛皮。

他说这样上好的毛皮他一共需要八张,这样他便可以换取足够的盘缠离开这里的雪山。他的祖父与父亲都葬身于山中忽来的暴风雪,他已厌倦了这里,他要去传说中永远没有风雪的江南。

我帮助他猎到了另外四只玄狐,然而出山的道路已被大雪封死,他只能在山中待到春天雪融。

他粗具一些武功根底,在狩猎中显露的习武资质更令我称奇。山中无事,我对他略加指点,他的进步一日千里。

他离开时,才告诉我他的名字:关荻。

他说他出生时正是秋天,山那边的野苇湖开满了荻花。

春天来时,融雪成溪,我搬迁到更高的山上,淙淙溪流从我屋边经过。

夏季山中也并无暑气,只是木叶转成森森,雨水增多。

秋季来临我翻过山岭找到关荻说过的野苇湖,那里的大片荻花如云似雾,令我忽觉往事苍茫便有如这般。

我在苇塘边吹箫练剑,看瑟瑟荻花在箫声剑影里轻舞飞扬,我看见长空幽蓝,万古云霄,常觉胸中不着一物般地不染纤尘。

山中四时轮转,我却刻意地忘记岁月如何。

不知几年以后,又到了冬天。

那一年冬天,我没有听见我已听成习惯的那匹孤狼的长嗥。

我寻找那匹狼花费了整整一个冬季,却始终未能找到。我有时恍惚,觉得我所听见的狼嗥也许从未有过,不过是我的灵魂在深夜里脱窍而出,寂寞徘徊于月下,为自己的躯体挣出的最后一缕哀音。

群山返青的时候,我离山而去。

我不知怎样走回了阿翎曾经居住过的那个村庄,当我明明已不记得道路。我想这也许该归因于一种冥冥的指引。

我猜测阿翎早已不在那里,然而我仍然走到了村东的第三栋屋前。

一样的篱笆,这一次却不曾倾倒。

柴关虚掩,黄土铺院,低矮的房屋一片岑寂。

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多年前的自己立于檐下,决心向屋内长相别离的女子许下一生的诺言,然而,我却看见她怀抱着与别人生下的婴儿。

仿佛要打破我的幻觉,房门就在那时轻轻打开。一个矮小的身影从门缝里溜出,来到院中。

那是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儿,衣衫破旧,发辫零乱。她手中拿着一个水瓢走向院角的大水缸,那水缸比她还高。

她爬上水缸旁边一块垫脚的大石,踮起脚来努力前探,去舀缸中所剩不多的水。她的姿势如此危险,仿佛随时会栽进水缸之中。

我及时叩响院门。她暂时放弃了舀水,回过头来。

在看清她小脸的一瞬,我就知道了她是谁。我仿佛再次看见很多年前母亲领回家中的阿翎,黑亮的大眼睛光芒荧闪,小小下颌倔强尖削。

我眼前模糊,一时不能出声。

而女孩儿已跳下大石,来到门边。

她望着我,神情警觉。“叔叔,”她清脆地问,“你找谁?

“你是阿湄?”我喃喃地说。

她的眼中掠过一丝迷惑,轻轻点头。

“……你妈妈呢?”

她回头望一眼小屋,仿佛害怕我们的谈话会吵醒她的妈妈。“妈妈生病了,在睡觉。”

“阿湄,”我心中一阵酸涩,缓缓地说,“我认得你的妈妈。”

她一时没有说话,仰望着我。然后她的脸上渐渐亮起信任的光辉。

她走过来,拉开了本来只是虚掩的院门。

“叔叔,你能不能帮我舀水?我要给妈妈熬药。”

再见阿翎时,她已完全不复旧时容颜。她已病了很久,我为她请来的大夫也只是摇头。我知道她已时日无多。

除去我刚来时,她几乎不曾认真看过我。很多时候,她只是躺在那里静静出神,她的眼睛那时变得云水般温柔。我只在多年以前看见过她那样的目光,而那样的目光却再也不是为我。

我看见她的脸色一日比一日苍黄,有时我觉得自己的生命也正随她日益消逝。

阿湄从不在我们面前哭泣,只有一次,我看见她蹲在柴堆后无声哭泣,我抱起她,她默默搂住我的脖颈。她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衣领,起初温热,后来冰凉。

那一天我抱她去了野外,那时是秋天,原野里开满牵牛花。不知为何那里的牵牛花并没有深紫和紫红,只有淡红,微紫,与苍白,仿佛都已被阳光晒退了颜色,无神无主的萧条。

阿湄在那里放声大哭,那时她才像是一个五岁的女孩儿。

我带她回去时,阿翎已经醒来。那天晚上,我听见她与阿湄说了整夜的话,然而我听不清晰。

数天以后的早上,她支走了阿湄。

她要我答应在她死后,把阿湄送到她父亲的身边。

我默默点头。

“他未必会好好待她,你要常去看她,直到她成人。”

我同样答应。

她松了一口气,转开脸去,明亮的眼光转成暗淡。

她始终还是爱他,即使他辜负了她这么多年,始终也没有来接她。

当天夜里,我在院中的紫藤架下吹起了箫。

我从未吹过那首曲子,然而我不知不觉吹出了它,也许只是因为人生本如那支箫曲一般凄凉。

后来房门打开,我看见阿翎出现在门边。

她已有多日不能下地。看见她,我微微一惊,停下了箫声。

“不要停。”她低声说。

我重又吹起,她慢慢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

花架筛下淡淡月光,如满地细碎白冰。不时有紫藤花坠落,点点剔透凝华。

她将什么东西系在我的腰带上,我知道那是一只新的香囊。

从前她绣给我的香囊在一次决斗中被人毁坏,我不舍得丢弃,一直收在怀中。

然后她伸出手臂揽住我的腰,紧紧依偎在我的肩头。

她在我耳边低语。“不要停,”她说,“听着你的箫声去死,我才不会害怕。”

我轻轻一震,却没有停下。

我一直没有停下,即使当我感到她的手臂松开滑落。

我没有停下,即使当我再也感觉不到她的呼吸。

我没有停下,当天空大亮,人家的炊烟次第腾起,鸡鸣犬吠,日上的尘嚣。

我没有停下。

那一切与我无关。

我觉得我只需一直这样吹下去。

一直吹下去。

一直吹下去。

一直吹下去。

……

然而还有阿湄。

我答应过要送她去她父亲的身边。

当阿湄自她母亲冰冷的怀中抬起泪痕狼藉的脸望向我,我知道我要履行我对她母亲的诺言。

我带着阿湄千里跋涉,到了江南。

我见到了阿翎一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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