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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部分

湄澜池-第21部分

小说: 湄澜池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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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打开,灯光泻了一地。

“钟嫂,”一个声音说,“我拿了药箱,这就过去。”

钟嫂松了口气,连声道谢。

我看见主人回到房中,我紧盯着他在窗上晃动的长长剪影。

灯火忽被吹灭。

主人走出来,带上门。和钟嫂一前一后地离去。

我的干粮不知何时落在地上,我就那样呆呆坐了很久。

……

太阳几乎退得干净了,将黑未黑的时候。

青的天空,背后透着暗光,还看得见丝丝缕缕的浮云。

我站起身,走到青竹院篱的旁边。

院里有一棵梨树,还有一棵杏树。

院中的花草,我识得几种,非供观赏,有明灭的药香。

我轻轻微笑,眼泪滑落双颊。

……

他回来时,我仍坐在荷塘边的柳树后。

他的脚步惊飞了路上的蚱蜢,它们撞进草丛,蛙鸣便也忽然静了。我耳边静下来,静得可以听见塘中冒起了一只水泡,又波地一声破裂,许是出水透气的鱼。我听见我的心跳,像是他脚步的回音。

我望着他悠然走来,推开院门,回身关好。

然后他放下药箱,手扶着竹篱静静道:“阁下既已光临,何不现身一见?”

……

我要怔一怔才知道他是在说我,想必他已误将我当作他的仇家。

我由树后转出来,远远地看他。

我低声问他:“你手扶的那里,是不是机关?”

忽然他松手,后退了几步。

没有月光,我看不见他脸上神情。

我慢慢朝他走去。

我终于又看见我寻找了千百次的男子,重又看见他清亮双眼,他的黑发与青衫。

我走过去,推开篱门。

我向他走去,而他仍一动不动地站着。

我走到他身边,抬起头来看他。

我觉得眼前这人是有千言万语要向他诉说的,却又其实无从说起。千思万感,千头万绪,也可以一直这样沉默下去,直到红尘尽头碧空落幕,无数天花寂寞飞舞……雨水凉风……

当我终于可以开口时,我却只是说:

“我很饿。”

……

那天晚上我吃光了他匆匆出诊时不及吃完的晚饭。我看着狼藉的碗碟对他说:

“你做江南的菜还是不够地道,以后我来教你。”

他却只是微笑着望我。

我指手画脚地说:“外面荷塘里就有鱼,捉一条来,我就可以做西湖醋鱼。若有鲫鱼的话,奶汤鲫鱼我也很拿手。”

他依旧笑而不答。

我忽然为这一直的自说自话觉得累,垂下头去。

“你不高兴看见我?”我问他。

他终于开口,语气同从前一样温和宁静:“怎么会?我只是太过吃惊。”

再听见他的声音,我觉得无限辛酸。

他起身去房间,回来,递过一条手绢。等我慢慢哭完,他说:“今晚住下吧。”

我点头。

他似微微犹豫了一下,又问,“你一人在外,是要去哪里?”

我怔住,眼泪刹那干涸。忽然我发现事情没有如此简单,找到他并非就是最终的了局。

“我找了你五年,”我说,将目光停留在他的眼中,“找到了你,我哪里也不必再去。”

我看见他眼底深处有两丛小小的火焰闪烁跳动,但是他随即垂下眼帘。

沉默很久,他说:“阿湄……我不能让你留下。”

“为什么?”我十分冷静。

他忽而抬头,神气平静萧然:“家破人亡后,我已万念俱灰。”

他一片坦然迎视着我,眼底火焰已全盘封存,再不见痕迹。我一霎恍惚,几乎就要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我站起来,低头望着他,缓缓却清晰地问他:“是真的?”

他移开目光,默默点头。

我于是知道再也不必追问。

……

当晚我在他的客房中睡下,睡得并不踏实,不时醒转。他的房中却无响动,但我不相信他能安然睡着。

天色发白的时候他起来,推门出去,我不知他去了哪里。

然而起床时我看见厨房盆中有一尾游鱼。

他跟进厨房来,静静站在我身后。

“我更喜欢吃奶汤鲫鱼。”我听见他说。

……

我很快做好四道菜,我们默默无言地一起吃完。

在门后的清溪中我洗净了碗盘,回头,见他在门中望我,四目相接,他轻轻掉开头去。

厨房擦洗得十分洁净,我默默站了一阵,发现我已无事可做。

我回房拿出我的行囊,走进堂屋,拉开大门。

“阿湄……”他在身后叫我。

我蓦然回头。

他看我许久,却终于垂下眼:“你要去哪里?”他问。

我想想,然后我一笑:

“总是有去处吧,至少二哥他无论何时都会让我回去。”

他缓缓点头。

“不必为我担心,”我说,“其实,我也只需要知道你还好好活着。”

再不能回头看他,我走到院中,推开篱门,沿我来时的路匆匆离去。

……

入夜时我走进那片树林。

我爬上一棵大树,割去遮挡了我视线的几根枝叶。

月明星淡,远处的清溪闪着碎银似的光华。

越过他的石屋,我看见荷塘,昨晚我倚过的柳树。再那边,是大片的水田。

他的石屋里没有点灯。

天快亮时我困了,在树枝上睡着。醒来是正午,村里的屋子全都冒了炊烟,只除了他的。

我守望了两夜两天,但我完全没有看见他出入,或是炊煮。

他的院子一片寂静,他的烟囱也是,仿佛那只是一栋空屋。然而我知道他在那里。

我终于知道我并没有猜错。然而这却使我的心酸涩湿沉,几乎要失去跳动的气力。

……

这一天傍晚飘起了小雨,我离开树林,到十里外的镇上买好了东西。

回来时,雨已停歇。

我推开他的竹篱,直走到房前。院中的机关竟没有一处启动。连房门也没有上闩。

打开房门,依然没有一丝声音。

忽然我无比恐慌,我大声叫他:“池枫!”

却没有回答。

我的心剧痛地一掀,连指尖都痛得麻木了,芒刺一般的冷汗刹那布满全身。我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软得无法移动。

……然而就在那一瞬亮起了灯火。

灯火在我的左侧,是我曾经住过的客房。我冲到门口,就看见他手中亮起的火折。

他就坐在我曾睡过的床沿上,在幽暗的房中静静望我,他的神情里有一种令我心碎的迷茫。他被微火映亮的脸浮泛出一种古远的岁月浮尘的气息,仿佛那个房间,那个人,连同他手中的那一线光焰,都不过是久远以前留在此间的幻象,吉光片羽,触手即散。

……

很久以后我走进去,把手中的东西一一放在桌上。我接过他的火折点亮了油灯,在灯下我看清了他憔悴的脸容。

一时间我痛怒交加。

“为什么不吃不喝,难道还嫌自己命长?有人进屋也不察觉,若是仇家,岂非束手待毙?”

我擦掉眼泪,转身钻进厨房。拿来碗筷,我打开桌上我带来的卤菜。用陶罐买来的鸡汤面仍有余温,我倒在碗里。

我把筷子塞在他的手中。

“今天是六月二十。”我说。

他震动了一下,抬头望着我:“你知道?”

“你的生日,我当然知道。”我平静地说。

他用力捏紧筷子的手指毫无血色,微微颤抖。

“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深深望着他,缓缓说道:

“我还知道你不肯和我在一起,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因为你不能流血的毛病,还因为追杀你的那些池家的仇人。”

我停下,看看他的神情,然后我才接下去:“你不想让我陪你一起死,所以你让我走。你想要我永远也不能肯定你的生死,自己一个人好好地活着。”

他垂下头,苦涩笑容慢慢浮起: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伸手抬高他的脸,让他可以看见我的眼睛,我一字字地说:

“我回来,是因为我可以答应你,即使有一天只剩我自己,我还是会高高兴兴地活下去,只要你希望我这样。”

他凝望着我,双眉微蹙,略带苦恼地将信将疑。

“你记得么?”我继续说下去,“那一晚就在红莲峰下,你说过,你所以快活,是因为你身边的人想要你如此。我从没告诉过你,我也是这样的人,不管你会不会永远陪着我,只要是你的愿望,我都会照做。”

他的眼底闪过一线幽光。

我慢慢跪在他身边的地上,拉起他另一只手,轻轻贴上我泪湿的脸。屋中有微风徐来,很暖的果香,树上的杏子熟得该摘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淡而安宁。

“池枫,”我说,“为什么你不肯相信,即使是做你的寡妇,我也觉得那是一种幸福?”

……

我感到他的手心灼热,而手指冰冷,他全身的颤抖都传到他的手上。他叫着我的名字,我从未听见过他的声音里会有这么多的痛苦和激情。

我低声答应。

抬起头,我看见他眼中的泪光第一次真正变成泪水……

热泪滂沱。

……

夜最深时我们在荷塘边静坐。

蛙声成片,蟋蟀琴鸣。

“闭上眼睛。”我说。

他听话地闭上,终有点不安,微微脸红。

“做什么?”他问。

我明白他想错了,然而不知如何我脸上也忽然有些发烧。

我由怀中取出盖头,盖好,端坐。

“行了。”我说。

他很久没有声息。

有风迎面,柔软的丝绸贴紧了我的脸。我在盖头里不耐烦地吹了一口气。

我听见他笑起来,然后他轻轻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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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问:“怎样掀呢?手边又没有挑头。”

我知道他只是故意刁难,从前那次他又何尝用过什么挑头?

我不会让他得逞。“树枝也可以。”我说。

他起身,我听见清脆的树枝折断的声音,他轻轻走回。

盖头掀起,我看见月光,他手里的柳枝,和他微笑的脸。

我看见他在微笑,然而他眼里有层浮动的薄光。

我想我也同他一样。

……

“你从没想过要光复池家么?”很久以后,我问他。

他摇一摇头,声音苦涩:

“大哥送我去集岚院时便跟我说过,一旦家中出事,决不要我为他报仇,否则即便九泉之下也不会与我相见。他说万物循环自有因缘,执著于恩仇,不过百损无益。大哥他已想得十分明白,所以并不曾与慕容门人同归于尽。”

他抬头仰望浩瀚夜空,叹了口气:“其实百年门楣,兴衰有数,岂是一人之过?又或是一人所能挽回?为一己野心,要他人生死追随,又何忍于心?”

我握紧他手,放心一笑:“原来你如此明白。”

他的神情忽无限感伤,凄凉笑影一闪而逝:“明白又能如何?寄蜉蝣于大地,渺沧海之一粟,人生微茫,来日无寄……阿湄,那才是每个人都脱不了的命运。”

我一时无语。

刹那间眼前掠过池杨的长剑血衣,红莲峰上的苍茫背影,二哥的寂寞蓝衫,终年长锁的眉头。忽觉心中空洞,一片怅然。

但是我闭一闭眼睛,将所有这些全自眼前抹去。握紧他的手,我说:

“就算只是两颗粟米,又或是一对蜉蝣,若可以随波而至五湖四海,又或是任兴游于三山九州,又何尝不是一种快乐?”

池枫望着我,眼神清亮。

我抬起头,看见头顶银河光灿,碧空净若琉璃,不由片刻出神。

“池枫,即便人生不过微渺,而来日始终无寄,得见如此良夜,又何尝不值得庆幸珍惜?”

他沉思无语,忽然轻轻一笑,“不错,”他说,“阿湄,你我其实幸运。”

静夜生凉,我默默靠上他肩膀,四周虫鸣安谧。

他伸臂揽住我,我们背靠着柳树渐渐睡着。

……

天明时醒来,发现我们仍坐在荷塘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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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上田的村民经过我们,认识他的向他打着招呼,奇怪地看我。

他也看我。

忽然他笑,落落大方地介绍:“她是我媳妇儿。”

我目瞪口呆。

我转过脸去看荷塘,犹自面红耳赤。

我看见塘上密密层层的荷叶,而清浅初阳正映干叶上宿雨。

微风西来,水面清圆。

——风荷正举。

(完)

注:关于慕容澜未完的故事,将会在《一树碧无情》中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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