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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

男友-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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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这一次却是奇怪得很,仿佛许多事情真是鬼似的,我对于那银宝姑娘的感觉忽然像心里闪出金星来似的觉得她好起来了。第一是她那瘦削的身材在我眼中表现出花枝似的苗条,她那带病的面孔表现出月光似的苍白,她那剪短而虬曲的头发,令我联想到南画里的泼墨……总之她身上无论哪一样东西,围凑起来令我去想到大理石的雕刻,我简直把她当做了一件美品,说明白一点,那一次我是一味在她那冰的里面寻出许多不快意,这一次却拼命在这不快意中寻求出快感来了。甚而至于我对于易庭波也起了一点嫉妒的意思,我想是什么鬼令我叫他招呼她的呢?如果她不是他的姑娘时,那我不好把燕红丢掉,重新去招呼银宝姑娘吗?    
    然而她那冰冷诚然还是冰冷,那冷峻的神气实不能够让我们久坐下去,亏得旁边还有一个燕红,而在一个钟头之后,我们也终究只得出来了。    
    刚走出潇湘馆,我的心还恋恋于银宝,便专一把话头牵连到她的身上去:    
    “你看银宝姑娘到底如何?你还中意吗?”    
    “总是太冷了一点,用我们的道理来说,姑娘是不应该对待客人这般冷的。可是谁知道她对于别的客人不热呢?总之是我们没有方法使得她们热,又何在乎她们来热呢!”易庭波仿佛慨然地说。    
    “不尽然,我看这‘冷’却是她的性格,倒似乎不是出于做作的,也许越是冷的人才越有心志呢,你好好儿做上她,只要弄到热,倒或者是情深意切的。”    
    “但愿如此,不过我倒也满不在乎。不要说妓女,就是一般的女子又怎样呢!一概而论,女子是最古怪的东西,同时也是最讨厌的东西,我觉得我们得到她们的好处,敌不过得到她们的坏处,真的可以和她们恋爱吗?她们是想利用男子的,我们也把她们当做玩具来玩弄玩弄好了!”易庭波照样说出这种侮蔑女性的话来了。    
    这样说着,我们便没精打采地回去了。    
    其中我有一个礼拜没有到易庭波那里去。不料又是一个晚上,他又到我那地方来,一进门,便笑着说道:    
    “对不起得很,我瞒着你又同别的朋友到潇湘馆去了几次,今特地来约你,再去吧。”    
    “还是那银宝姑娘吗?”    
    “是的,走吧,马车等在外面呢。”    
    他那种高兴的神气,完全不是那晚上说挖苦话时的神气,我想他一定在银宝姑娘那里得到什么好处了。然而我又断定在银宝那里是不容易得到好处的,那莫非和我一样,在她身上发现美点了吧?或者是他这种沉默的男子正和那冰冷的女子相投吧?或者银宝特别喜欢了他吧?世界上本来有许多事情不是我们这种细小脑袋中的所谓天才所可以了解的,我也没有工夫去了解,便再和他到潇湘馆去。    
    真是有鬼似的这一次我对于她的感觉比上一次更好了。常常有人说,有许多不耐看的女子,第一次看来很好后来便慢慢地变为不好看,而有一种耐看的女子是越看越好看的,那么她大概算是耐看的女子吧?她已经渐渐地能够使我迷惑了!不过我所看见的并不是普通所谓的娇艳,却是她那冰冷之中的所谓“冰清玉洁”(我没有方法挑选适当的形容词,权且用了这个)之感,重新说一遍她令我想到大理石的雕刻,我把她拟做好手段做出来的美术品了。我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妓院里怎么跑出这样的姑娘来了呢?既然是这样的女子,怎么会跑到妓院里来的呢?怕是真像书上所说的那些卖身葬父的孝女吧?或者是为了特殊的不幸而失足青楼的吧?这其间怕真有一段悲哀的历史吧?    
    我心里虽则这样作种种的猜想,可是急切要用方法去证明我的假定却还是不可能,以她那样的冷淡,除了平常的说笑以外,是不让我们怎样和她亲近的。可喜的另一方面我那燕红姑娘在最近已经调到别家院子里去了,这于我真像送掉了一件旧而讨厌的衣服,我可以专一去鉴赏银宝姑娘了,这种幸福的“镶边”,确乎像在我的情绪中时时吹出春气来似的。    
    因此那晚上我和易庭波回来的时候,我就尽量地替她吹嘘起来,我劝他常到这潇湘馆去走走,可是他仍然保持着那种沉默镇静的神气,不像我这个色情狂一样,到处做出许多肉麻的丑态。


双影双影(3)

    三    
    又是一个月之后,我自信我和易庭波的感情已经到了知己的程度了。我把我所有的事情都对他说了——可怜啊!其实我这样的平凡人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诉人,不过把许多平凡的事情夸张一点说出来想博对方面的同情罢了——他也把所有的事情通通告诉我。到那时候才知道他是一个比我还要不幸的人——人们谁承认自己幸福呢?我常常以为自己很不幸的!——我明白他那沉默的神气和不满意女性等等之所由来了。他是个豪于饮酒的人,另外一次我们从潇湘馆(他果然听了我的话,不时到潇湘馆去了。)出来,天上明星皎洁,是一个早春的良宵,我们便到南市场口上一个酒楼上去喝酒。在半醉的神情中,他睁着那阴郁发光的眼睛对我说道:    
    “你大概也愿意知道一点我的历史吧?这我还没有对你尽量讲过,但我很愿意对你说的。”    
    “我愿意知道的,你说你说……”    
    “唉!(他害羞地叹了一口气)我常常觉得把我的历史——即是说我这身体在这世界上如何活到如今的话告诉别人有点不好意思,但我想也并没有什么了不得。(我看出他感伤而显然有点醉了)你,大概以为我之所谓不幸也和一般所谓不幸的人大同小异吧?但是只有我自己明白,我的不幸却完全和你们不一样,也可以说是特别的……”    
    “不要紧的,请你讲……”我再替他斟了一杯酒说。    
    “然而我的历史是何等难于言说呀!请听吧!……”他便长长地讲起来。    
    他说:他是个没有家没有母亲,也可以说是没有父亲没有兄弟姊妹的人,他是个私生子,他的生身母和一个有妻子的男子爱上了,终于又不能成为他的妻子,被他悄悄地养活在一个乡里,但因为过分地伤心,生了他不满两年便死去了。他说:他是个生而不知父母是谁的人,算是那个生他的父亲还有良心,在他母亲死了之后,把他寄养在那乡里一个老妇人的家里,用牛奶把他养活起来,到五六岁的时候,他自己还不知道他的身体从哪来的,从那老妇人的口里,才知道自己的身世,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怎样的面孔,也不知道父亲是怎样的人。他说:等到他渐渐地成长起来,仍然是那父亲津贴他费用,使他到学校里去求学,但是他始终没有看见他的父亲,这是因为那父亲不愿意被他看见的缘故,他只能在想象中描摹自己母亲的面孔和父亲的为人。他又说他是在秘密和害羞的境地中成长起来的,他从小就觉得和其余的小孩子不同,但是他虽然这样秘密和害羞,对于自己的身世这样暧昧,而别人却知道得很清楚,在小学校中,许多同学常常欺侮他,说他是无父无母的人,尤其说他是没有父亲的野种,他听了那些话,只好一个人暗暗哭泣。他又说:他还应该感谢那个抚养他的老妇人,他没有她早就没有自己了。他又说:他并不怨恨他的父亲,他之所以不能把他母亲接回去的缘故,是因为受着大家庭的压迫。他说他还应该感激他的父亲,他不像别的生了私生子的人一样,对于他的儿子仍旧负着栽培的责任,把他养活成人而又使他受相当的教育的,要是他和许多不负责任的男子一样,他就早和一般私生子一样被抛弃在垃圾堆的旁边成了一个饱狗腹的尸体了。他又说,他当时明明白白知道他的父亲姓什么叫什么,住在哪里,而且家里还有不少的人,也有他的兄弟和姊妹,但是他终究只好守着一种约束,不能和他们相见,因为这是会损害他父亲的名誉和事业的。他又说:他离开那生长的地方已经十几年了,起初是全靠父亲的津贴,后来就靠自己的挣扎,一向在各处飘流的。那个抚养他的老妇人已经死了,他的父亲也在一个疠疫流行的夏天死了,他母亲的坟墓也怕是湮没了,父亲的坟墓更不知道在哪里。起初,他没有法子知道自己母亲的面孔,却还想在一个什么时候去看见父亲的面孔,现在连这种心愿也达不到了,仅仅只有一个老妇人的面孔,还模糊地留在他记忆之中。    
    他又说:他现在觉他的生命非常空虚,在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他常常感到寂寞,需要有一个人去了解他,安慰他,无论是男子也好,女子也好,他需要一个亲人似的朋友,他看见人家有家有室有父母兄弟姊妹是很羡慕的。他又说他又经过了两三次的恋爱,结果都被人家抛弃,而且给了他许多伤心的回忆,他说女子多半缺少诚意,女子使他非常失望,他几乎变成一个Woman hater①了。    
    易庭波这样长长地说下去,一面说一面竟流下眼泪来了。    
    我连忙安慰他说:“你不要过于伤心,万事须得放开一点,人生本来像做梦一般,所谓快乐和悲哀也终究要同归于尽的。况且一般有家有室的人,也并不怎样幸福,所谓家室也是假的,而在这种生活和思想都彷徨不安的时候,就是所谓亲人也是隔膜的,人始终是孤独的。即如我,是有父母姊妹的人,但我也终年飘流在外,有时甚至连家信也没有,这不是和没有家一样吗?”    
    “那不然,这是处于你们那种地位上说的话,但我无论如何是羡慕你们的。你们虽则说有家像没有家一样,但到底有一个家,即使飘流在外,一个心儿也像有地方搁着似的。我,即使用一万个譬喻来说,实实在在还是没有家,而照我的历史又过于黯淡了,几乎像不是一个人的历史,我的心是入世以来就带着创伤的!”    
    “这确是实在的情形,我们真的无论如何也得不到你那种实感的。但是,用我这种缺乏感情的人来说,你的情形明明已经是这样的了,徒然一味悲痛又有什么用处,不如还是拿出点勇气来,在自己的生命上开拓出一条路来吧!你不是个艺术家吗?”    
    “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呢?我之所以学艺术也不过是想在这方面找一点儿安慰。但是命运真是残酷得很,一个心地黯淡的人到处只觉得黯淡,我近来对于艺术也怀疑了,即使有许多人能够把它看得那样庄严,那样的灿烂,也有些人把一生的生命贡献在那里面牺牲在那里面像福劳柏耳一样的,但在我却渐渐地游离起来了,我在那里面所得到的仍然是空虚仍然是寂寞仍然是痛苦,你不说我可以画画画,做做小说,做做诗像很快乐似的吗?然而何尝照你想得那么好?我何尝感到什么兴味?近来我简直有几个月没有画画了,也不想提起笔来写东西,书也不想读,一切要想抓住而终于不能不放弃,几乎像个半百以外的人一样,只想离群索居地,静静地去咀嚼悲厄的人生的苦味,等待死之光临!”    
    “你这种情形我实在到今天才知道。不过,人生还是人生,既然是生在那里是应该想法子去生的,依我的意思看来,你还是忍耐一点,不要对于女子这样失望,去找一个女子恋爱,然后结婚,你的心灵便有所寄托了,便不至于心情黯淡到这样了。我虽然因为不肯负责任而不愿意结婚,可是我想于你确是极有益的,只要结了婚之后,你的人生观也许会改变过来的。”    
    “这话何必要你来说呢?我从前也是这样替自己打算的。可是,我又要重说一遍,苦命的人终究还是苦命,好像我这个人真的和别人不同似的,她们都做出不屑来齿我的样子,一个一个远远地和我离开了!不是加我以无情的白眼,便是有头无尾,中途把我抛弃,这于我又怎样去凑就她们呢?况且,再来看一看我们这种飘流无定的生活,一个人的生活尚是勉强敷衍,哪能再负担妻子儿女,现在真能自立的女子能有几个?而有许多能够自立的女子嫁了丈夫之后就马上不愿意去做事了!女子的嫁给男人,犹之男子的进入社会,是解决一生的生活的,我们有胆量替她们解决生活吗?”    
    “不过这也是你太没有勇气了,世人和我们一样的正多,而和我们一样而结婚的人亦复不少,他们难道说是不能过去吗?并且照你现在每月的生活费就是结了婚也是十分宽裕的,你不妨把人生观改变改变,再来改良你的生活吧。”    
    有了那次恳切的谈话以后,我对于易庭波的身世深切地同情了。我总以为在那种境地中的他的种种悲观,除了用异性来改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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