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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灵魂的归来_叶灵凤-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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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朋友!真的,进牢狱是滑稽,而出狱却实在是一种侮辱。是证明我们推倭了自己的责任,没有去裁判法律,反受了法律的保护。现在的法律也值得使我们去受它的庇护,这还不是侮辱么? 

    然而狱中的五日,我也并没有虚度。我除得了应有的觉悟以外,并且还进一步了解了亲戚与朋友二字的意义。这次为我们在外面奔走的反有些是路人和平日不甚熟悉的朋友,真使我得到了一个严重的教训。 

    可是这样的一件事,也太不值得令人奔走了。我出来了之后,我不但未得到愉快,反觉有一种消失了对手之抵抗而空漠的悲哀。我想出力的朋友们知道了我们在里面无聊的情形以后,大约也是懊悔多此一举了。 

    惭愧!惭愧!我是盗了“拘捕”和“牢狱”的美名,演了五日的喜剧,旁的还有什么足述? 

    小小的狱室是容不下全数的觉悟者的。高压的政策只有给了被压迫者以一种更坚强的反抗和决心。我希望有作为的人能作一次有意义的入狱,我这次是太无聊了。 

    狱中的五日已成过去的云烟,我放出也多日了。然而出来了又怎样呢?我真的寻得了值得使我献身的事业么?自由在哪里?光明在哪里? 

    i knew that on the day of my release i am merely passing from one prison into another,and there are times when the whole world seems to me no iarger than my cell and as full of terror for me。 

    ——wilde’s de drofundis 

    真的,我只准备着第二次再从这个大的世界去移往那个小的世界。 

    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三夜



 病榻呓语

    一病经旬,形容不知已消瘦成怎样了。 

    我从床上勉强挣起,将台上的一面镜子摸来自己照了一照,镜子里的影子完全不像我心中理想的我。头发蓬起,目光钝滞,已不像个少年。我心中想笑,勉强将嘴唇掀动,但是镜子里的我依然板呆不动。我气极了,叹了一口长气,一手将镜子摔在地上。 

    镜子碎了!镜端上象牙雕饰的一朵玫瑰也震碎在地上。这面镜子随我已三年,不知已照过多少遍少年惨绿的欢笑和悲哀。但是今日碎了,今日在我病中自己的手下碎了。心爱的东西往往毁于心爱的人的自己的手里,这是定例,我复何言? 

    我的青春,大约也随了这破碎的玫瑰一同丧去了。伤哉! 

    他人每说我病中易怒,不似平日的温顺。其实我岂是易怒?以我现在这样的情状,在这样的病中,眼看着自己亲手造成的楼台一座座地在自己面前消亡,我怎样能忍?我不仅要摔尽我心爱的东西,我要咒诅一切。我要毁灭一切! 

    anatole france在他的杰作thais的末尾借了那位僧人的口喊道:“世间一切都是无用,都是虚假,我所信奉的上帝也是乌有,只有爱才是真的。”但是我现在要对你们讲:“爱情与圣殿中的上帝一样,也都是乌有!” 

    你们与其信任爱情,还不如信任上帝,因为两样都是乌有。世间假若真的有venus和cupid,我一定要将他们的翅膀撕下来供我的践踏,我要咒诅他们。我要咒诅他们的存在! 

    此次的染病,在朋友方面,我是很讳隐的。我不愿使他人知道我生病的原因。 

    我向一位在战线上的朋友说:白色的恐怖太甚了,处在这种高压政策下的被凌辱者,有勇气的都跳起来向火线上驰去,像我这样低弱的只好愤得生病了。我向一位爱好文艺的朋友写信说:天寒岁暮,永此飘零,我怎能再耐这样旅怀的寂寞,我只好拥被作还乡的苦梦了。 

    我向家中写信说,我的病是偶受了风寒。对于同事的朋友,我又说因劳顿所致。 

    总之,我是人各异说,我不愿使旁人知道我生病的真因,我不愿使他们知道我这次的染疾,是因了那样的一桩不幸。 

    这并不是虚伪,验温器的水银已升到一百零二度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太心软了,我并不是虚伪。 

    我怎能忍受得住眼见自己的偶像在自己的面前坍亡? 

    记不起是哪一个夜晚了。我独自一人在isis看“the moon of israel”,我的心就受了重创。我看见埃及王法老所崇拜的amon,受了那个以色列女郎的咒诅,突然全身崩溃下来的时候,法老王所感到的那一种破灭的悲哀,突然袭到了我的身上,我恍如是我自己的一般。所坍下来的并不是巍然的amon神像,是我自己心中的偶像。 

    我的偶像也是这样地在我面前坍倒了——我说。 

    梵俄铃奏着令人心断的哀调,我看到这里,我的心支不住我自己的幻想了,我只好披上外套,在激切的琴韵中,逃避了出来。 

    街上夜寒惊人,我如浸到了冷水瓶中。我裹紧外套,外套里掩伏着一颗受了重创的心,我踉跄着回到自己的住所。 

    归来抱住了一座蒙了黑布的镜架就卧下,我的最后的一滴眼泪出来了,我便不曾再起来。 

    病中只要眼睛一闭起,我便看见这个幻象。一座巍然矗天的神像,在我面前慢慢摇动,渐渐的碎落,终至颓然崩倒不可收拾。倒的并不是amon,是我自己的偶像。 

    太可怜了!我每次见她渐渐要坍倒的时候,我总是急忙将眼睛睁开,想作一个愚笨的无望的挽救,然而终是无效。 

    我只好喟然叹一口长气,用拳在床沿力捶了几下,我无他法可想。倒了的东西是永远不可再聚合的了! 

    我的偶像倒了,我是呈献了我宝贵的青春,才在飘渺的道上建立了这座梦的偶像,但是现在让实现压倒了,我白费了我的青春,我已懊悔无及。 

    我厌恶一切!我咒诅一切! 

    在病中曾得了一个启示。 

    我恍惚看见一个美丽的少妇,走到我的床前,她手中拿了三个杯子叫我去尝辨。第一个杯子上写着是追求,第二个是希望,第三个是成功。 

    我尝了。第一杯的滋味是苦的,颜色是灰的。第二个杯子里的滋味是甜的,颜色是桃红。第三个杯子里是冷冷的一杯水,也没有滋味也没有颜色。我尝了,我尝到第三杯时,将头摇了几摇。 

    她见我摇头,便缓缓地将杯子从我手中接过去,对我说:你不要烦闷,这是爱的过程。你尝过了红色的甘美,现在自然要到木然无味的境地。现在是你厌弃的时候了,你应该另走上一条新的路上去,爱的存在是流动的,你不要拘守了。 

    她说了,冷冷的望我一笑,如来时渐渐地现出一样,又渐渐地消灭了去。 

    我恍然觉得她的面貌与我有些相熟,我待要唤住她诘问,已经无及。她隐去了,甜的滋味已经让最后的一杯冷水夺去,留下的只有令人厌弃的冷淡。 

    我受了诱惑了,我知道这是试探,我连忙反身拥住了那一座镜架,但是镜架的感觉也是冷的。 

    那一个幻象又在我眼中出现了。一座巍然的神像,在我面前先是摇了几摇,接着就颓然的倒了下来,散碎满地。偶像身上的金色已经褪败,这是以前我用我自己的心血镀上的。 

    我眼见她在我面前倒塌,束手无术。 

    又是一个美丽的眼睛在墙上现出。我不愿看见,我将头蒙在被内。 

    我厌弃这些!我咒诅这些! 

    下午朋友们进来对我说:你的热度又加高了,青,你要保重才好,你不要使她们挂念。 

    我将手塞住两耳,我不愿听。 

    我拒绝医生,我拒绝一切的药饵。我对于这一些太没有兴趣。我假如有信任医生的心情时,我的病早不会害了。 

    病中对于平素各样的嗜好也都冷淡了下来,书更是完全的不喜读。我睡在床上,仰望着这一架林立的书籍。想到它们的内容,几乎没有一本不讲到女人,不讲到爱,真使我的心又受了重重的打击。我不愿再接近这一切,我要将她们弃掉! 

    平素是很欢喜嚼nestle’s的chocolate的,但是病了以来,也渐渐的不喜欢了。我懒懒地剥开一块,总是吃到一半就弃去,味道太甜了。我要拒绝这一切红色的滋味! 

    独卧无聊,有几次将台上的香水倒出来消遣。houbigaut的香水本来是很欢喜的,但是现在也不愿闻了。我另换了几瓶,香味总还是一样的刺鼻。我怒了起来,砰然一声,将一只瓶子掷碎在地上。 

    外间的一位朋友,听见了响声,惊慌着连忙走来。还未走进门时,他大约是嗅着了香味,就先说道:啊,好香!毕竟是香闺。 

    他推开门后,看见我鼓了眼睛,望着地上的瓶子不动,他知道我的毛病又发作了,便一声不响地又走了出去。 

    我见他走了,才叹回一口气来。又突然将头蒙在被中。 

    我怕!我怕!我怕我对于什么都要厌弃了。 

    啊啊!我的偶像!我的偶像! 

    毕竟已是初冬。天时一近黄昏,就觉得怪清冷的起来。这几日天又绵雨不止,从窗上透进的天光,总是昏沉不醒,同我的心境一样。 

    睡在床上,听着窗外行人在雨中踏着泥水的脚步声,真是另有一种哀感。耳送着脚步渐渐远去,我的心就暂时离了自己境界,另入了一个诗境。 

    顺手将床头的一册线装书拿起,是新刊的唐五代词。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一翻开,顶眼就看见是韦氏的这两句。又触动我的怒气了,扑地一声就将书掷去,我是要拒绝这些东西的! 

    自己一不安宁,便觉什么都不中意起来。这样软厚的被褥,钢丝的衬垫,是目下在战线上的朋友们于梦中都想不到的,但是现在也觉得不中意起来,被上的花纹我更厌恶。 

    自己的偶像毁了以后,大约再没有一件东西能使我倾心的了。 

    一到晚间,我的热度就增高起来。人便沉在昏然的迷惘中,心身都腾震旋转,不能再有白昼的清醒。 

    虽是在这样的昏乱中,我的时见的幻象只有加倍的清晰。这一座硕大的神像,总是向着我的面前崩倒下来,碎在我的面前。我每次都惊得呼出。 

    我已经有点厌弃了,我已不想再去挽救。 

    我才知道那个妇人的话实在不错。爱的成功是乏味,是令人生厌,是无聊。我懊悔了,我咒诅她! 

    中夜醒来,四周寂黑。起初的一刻间,几乎不辨自己究竟是在何处,渐渐才觉出方向,才知道自己是睡在那面,才想出房内的布置。 

    一手将台灯扭开,房内的东西便突然一齐现出。都寂然不动,似乎也在沉睡。 

    什么都在寂静中,邻室传来的只有鼾声。 

    每天只有在这一刻,我才感到寂寞,才感到孤独。我极想能有一个人轻轻地走进房来向我慰问。 

    白日里的一切信念现在都摇动了。我恍惚想到一个名字,我极想喊出。但是我知道是无效,是不会有人答应,我终不曾喊。 

    我幻想着我的房门开了,走进了一位少女,披着寝衣,轻盈的脚步,走到我的床前,俯下握住我放在被外的手,低声向我说:青,你不要烦恼,你是因为我才病的么?我现在来了,你可以快点痊愈起来罢! 

    …… 

    我突然想起我是又受了诱惑。立刻用力将身子一掀动,便什么又都消灭。 

    一座大的偶像渐渐在我眼前现出,又渐渐地向我倒下…… 

    啊啊!我太懦弱了,我不该这样。我要爱惜青春,我不能任我的偶像这样消亡,我忽然这样想。 

    我懊悔了,我忽然向着另一方面懊悔了! 

    来罢!可崇拜的女性在哪里?你们来,请大胆的伸了手来,我要收拾起我的青春,再建起一座偶像。 

    我恍惚看见一顶橄榄叶子的冠冕,从上面渐渐的落下,落在我的头上,我傲然鄙视一切。 

    昨夜热度增高,我曾昏过去了一次。 

    朋友们说:在昏乱中,我曾说了许多的话,我曾吻了我自己的手,我又吻了我朋友的手。 

    我真的是这样么?我惭愧,我为什么要这样? 

    又是一只纤嫩的手腕向我面前伸了来。这是什么意思呢?是应了我的请求么?啊啊!啊啊! 

    埃及王phoraoh他曾不费力的造了第二个新的amon,我呢?我呢?…… 

    我在梦中。 

    我在病中。 

    我在梦中的病中,我写出了我这样的呓语。 

    一九二六小春



 桃色的恐怖

    there are two tragedies in life。one is not to get your heart’s desire。the other is to get it。 

    ——ber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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