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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温柔的夜_三毛-第10部分

小说: 温柔的夜_三毛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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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荷西双手叉在口袋里坦然的说。

    “我记得,是你一来的时候,就讲的,你忘了?”“汉斯,我只有一双手,一天二十四小时,几乎有十六小时交给你,还有八小时可以休息,你,可以交代我一千条沉船,我能做的,已经尽力了,不能做的,不是我的错,而且,这水道上的一条,实在没交代过。”

    汉斯的脸也铁青的,坐下来不响。

    “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快,船炸开,拖走,里面的矿不要了。”荷西说。

    “装的是锌,保险公司不答应的,太值钱了,而且已经转卖出去了。”汉斯叹口气说。

    “明天清仓,你二十西小时做,路易也下水,再雇五十个人上面帮忙,黑人潜水夫,有多少叫多少来。”荷西听了喘了口大气,低下了头。

    “打电报给罗曼,快送人来帮忙。”我说。

    “来不及了。”汉斯说。

    “这两天,给他们吃得好,司机回来拿菜,做最营养的东西。”他看了我一眼吩咐着。

    “没有想过荷西的健康,他的肺,这样下去,要完了。”我轻轻的说。

    “什么肺哦,公司眼看要垮了,如果因为我们这条船,发生了海难,大家都死了拉倒,还有肺吗?”汉斯冷笑了起来。“汉斯,整个奈及利亚,没有一架‘减压舱’,如果海底出了事,用什么救他们?”

    “不会出事的。”他笑了。

    我困难的看着荷西,前年,他的朋友安东尼奥潜完水,一上岸,叫了一声:“我痛!”倒地就死了的故事,又吓人的浮了上来。

    “不担心,潜不深的。”荷西悄悄对我说说。

    “时间长,压力还是一样的。”我力争着。

    “好,没什么好说了,快去睡,明天五点半,我一起跟去。”汉斯站起来走了,杜鲁医生也走了,客厅留下我们两个。对看一眼,欲哭无泪。

    道义上,我们不能推却这件事情,这不止是公司的事,也关系到别的船只的安全,只有把命赔下去吧。

    晚上翻书,看到乔治·哈里逊的一句话:“做为一个披头,并不是人生最终的目的。”

    我苦笑了起来,“人生最终的目的”是什么,相信谁也没有答案。

    五月十七日

    昨夜彻夜未眠,早晨跟着爬起来给荷西煮咖啡,夹了一大堆火腿三明治给路易和他带着,又倒了多种维他命逼他服下去,一再叮咛司机,黄昏时要回来拿热茶送去,这才放他们走了,现在连晚上也不能回来了。

    荷西走了后,又上床去躺了一会,昏昏沉沉睡去,醒来已是下午两点多了,吓了一跳,想到牛排还冻在冰箱里,奔出去拿出来解冻,拿出肉来,眼前突然全是金苍蝇上下乱飞,天花板轰的一下翻转过来。

    一手抓住桌子,才知道自己在天旋地转,深呼吸了几口,站了一会,慢慢扶着墙走回房去,慢慢躺下,头还是晕船似的昏,闭上眼睛,人好似浮在大浪上一样,抛上去,跌下来,抛上去,又跌下来。

    再醒来天已灰灰暗了,下着微雨,想到荷西路易的晚饭,撑起来去厨房煎了厚厚的肉,拌了一大盘生菜,又切了一大块黑面包、火腿、乳酪,半撑半靠的在装篮子,人竟虚得心慌意乱,抖个不停,冷汗一直流。

    “啊!在装晚饭,司机刚好来了。”英格慢慢踱进厨房来。“请你交给他,我头晕。”我靠在桌子边,指指已经预备好的篮子,英格奇怪的看了我一眼,拿了出去。

    拖着回房,觉得下身湿湿的,跑去浴室一看,一片深红,不是例假,是出血,这个毛病前年拖到去年,回到台湾去治,再出来,就止住了,这一会,又发了,为什么?为什么会再出血?是太焦虑了吗?

    圣经上说,“你看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天父尚且看顾它们,你们做人的,为什么要忧虑明天呢?一天的忧虑一天担就够了。”

    荷西不回来,我的忧虑就要担到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担到永远……。

    夜悄悄的来了,流着汗,床上势了大毛巾,听朱医生以前教的方法,用手指紧紧缠住头顶上的一撮头发,尽力忍住痛,往上吊,据说,妇人大出血时,这种老方子可以缓一缓失血。

    不知深夜几点了,黑暗中听见汉斯回来了,杜鲁医生在跟他说话,英格迎了出去,经过我的房门,我大声叫她:“英格!英格!”

    “什么事?”隔着窗问我。

    “请杜鲁医生进来一下,好像病了,拜托你。”“好!”她漫应着。

    擦着汗,等了半天,听见他们在笑,好像很愉快,工程一定解决了。

    又听了一会儿,汽车门碰的一关,杜鲁医生走了。客厅的音乐轰一下又炸了出来,英格和汉斯好似在吃饭,热闹得很。

    还是出着血,怕弄赃了床单荷西回来不能睡,悄悄的爬下床,再铺了两条毛巾,平躺在地上,冷汗总也擦不完的淋下来。

    荷西在水里,在暗暗的水里,现在是几点啊?他泡了多久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想到海员的妻子和母亲,她们一辈子,是怎么熬下来的?离开荷西吧!没有爱,没有痛楚,没有爱,也不会付出,即使有了爱,也补偿不了心里的伤痕。

    没有爱,我也什么都不是了,一个没有名字的行尸走肉而已。

    “做一个披头,不是人生最终的目的。”

    做荷西的太太,也不是人生最终的目的,那么要做谁呢?要做谁呢?要什么目的呢?

    血,随你流吧,流完全身最后一滴,流干吧,我不在乎。五月二十日

    “不要说话,不要问,给我睡觉。”荷西扑上床马上闭上了眼睛。

    三天没有看见荷西,相对已成陌路,这三天的日子,各人的遭遇,各人的经验都已不能交通,他,经历了他的,我,经历了我的,言语不能代替身体直接的感受,心灵亦没有奢望在这一刻得到滋润,痛的还是痛,失去的,不会再回来。

    睡吧!遗忘吧,不要有梦,没有梦,就没有呜咽。没有梦,也不会看见五月的繁花。

    五月二十一日

    锌起出来了,今天炸船,明天起重机吊。

    汉斯今夜请客,报答德国大公司在这件事上借机器借人力的大功劳。

    英格去买的菜、还是撑了起来,血总算慢慢的在停,吃了一罐沙丁鱼,头马上不晕了。

    已经撑了二十一天了,不能前功尽弃,还有两天,汉斯欠的钱应该付了。

    有一天,如果不小心发了财,要抱它几千万美金来,倒上汽油烧,点了火,回头就走,看都不要看它怎么化成灰烬,这个东西,恨它又爱它。

    荷西休息了一夜,清晨又走了,意志真是奇怪的东西,如果不肯倒下来,成了白骨,大概也还会摇摇晃晃的走路吧!

    只做了四个菜,没有汤,也没做甜点,也没上桌吃,喘着气,又扑到床上去。

    半夜荷西推醒我,轻轻叫着:“三毛,快起来,你在流血呢,是月经吗?怎么那么多?”

    “不要管它,给我睡,给我睡。”迷迷糊糊的答着,虚汗又起,人竟是醒不过来。

    “三毛,醒醒!”

    我不能动啊!荷西,听见你在叫我,没有气力动啊!“不要紧”

    “唉!天哪!”又听见荷西在惊叫。死命挤出了这句话,又沉落下去。

    觉得荷西在拉被单,在浴室放水洗被单,在给我垫毛巾,在小腹上按摩……

    没关系,没关系,还有两天,我就走了,走的时候,要带钱啊!

    我们是金钱的奴隶,赔上了半条命,还不肯释放我们。五月二十二日

    早晨醒来,荷西还在旁边坐着。

    “为什么在这里?”慢慢的问他。

    “你病了。”

    “汉斯怎么说?”

    “他说,下午再去上工,路易去了,不要担心。”“要不要吃东西?”

    我点点头,荷西赶快跑出去,过了一会,拿了一杯牛奶,一盘火腿煎蛋来。

    “靠着吃!”他把我撑起来,盘子放在膝上,杯子端在他手里。

    “不流血了。”吃完东西,精神马上好了,推开盘子站起来,摸索着换衣服。

    “你干嘛?”

    “问汉斯要钱,明天先走,他答应的。”

    “三毛,你这是死要钱。”

    “给折磨到今天,两手空空的走,不如死。”

    “汉斯——”我大叫他。

    “汉斯。”跑出去敲他的门。

    “咦,好啦!”他对我笑笑。

    我点点头,向他指指客厅,拿了一张纸,一支笔,先去饭桌上坐下等他,荷西还捧了牛奶出来叫我吃。“什么事?”他出来了。

    “算帐。”趴在桌上。

    “今天星期天。”

    “你以前答应的。”

    “你明天才走。”

    “明天中午飞机。”

    “明天早上付你,要多少?”

    “什么要多少?荷西做到这个月底,有假回去二十天,我们来结帐。”

    “他还没做满这个月。”

    “结前三个月的,一共要付我五千美金,荷西走时,再带这个月的两千,什么以前说的四百美金加班费,就算税金扣掉,不要了。”

    “好,明天给你,算黑市价。”

    “随你黑市、白市,亏一点不在乎,反正要美金。”“好了吧!”他站了起来。

    “五千美金,明天早晨交给我。”

    “一句话。”

    再逼也没有用了。

    “千万不要讲不做了,度假回去,他们护照会还你,职业执照我们去申请补发,三十号,你一定要走,带钱,知道吧?”

    在床上又叮咛着荷西,他点点头,眼睛看着地下。我们实在没有把握。

    “箱子等我回来再理,你不要瞎累。”

    临上工时,荷西不放心的又说了一句。

    五月二十三日

    荷西还是去上工,说好中午十二点来接我去机场,飞机是两点一刻飞“达卡”,转赴迦纳利群岛,行程是八小时。在房内东摸西弄,等到十一点多,杜鲁医生匆匆来了,汉斯叫我出来。

    “这一叠空白旅行支票,你签字。”

    真有本事,要他换,什么都换得出来。

    我坐下来一张一张签,签了厚厚一小本,杜鲁医生没等签完,站起来,推开椅子,走了,连再见都没说。签完支票,开始数,数了三遍,只有一千五百二十美金,小票子,看上去一大叠。

    “怎么?”我愕住了。

    “怎么?”汉斯反问我。

    “差太多了。”这时心已化成灰烬,片片随风飘散,无力再作任何争执,面上竟浮出一丝恍惚的笑来,对着那一千五百二十美金发呆。

    “哼!”我点着头望着汉斯。

    “好,好!”盯住他,只会说这一个字。

    “临时要换,哪来那么多,五千美金是很多钱啊,你不知道?”他还有脸说话。

    “汉斯,我有过钱,也看过钱,五千美金在我眼里,不是大数目,要问的是,你这样做人,这样做吸血鬼,天罚不罚你?良心平不平安?夜深人静时,睡得睡不着?”“妈的!”他站起来去开了一罐啤酒,赤着脚,一手叉腰一面仰头喝酒,眼睛却盯住我。

    “荷西三十号走,我们答应你的期限,已经遵守了,希望你到时候讲信用,给他假,付他薪,就算你一生第一次破例,做一次‘正人君子’,也好叫人瞧得起你。”

    “哼!你瞧不瞧得起我,值个鸟。”

    不再自取其辱,回房穿好鞋子,放好皮箱,等荷西来接。“怎么?只付了一千多啊?”荷西不相信的叫了,也没时间再吵,提了箱子就往车上送。

    “三毛,再见!”英格总算声来握握手,汉斯转身去放唱片。

    “汉斯——”我叫他,他有点意外的转过身来。“有一天,也许你还得求我,人生,是说不定的。”我微笑的伸出手来,他没有料到我会这么心平气和的跟他告别,脸上一阵掩饰不住的赧然,快速的伸出手来。

    “还再见吗?”他说。

    “不知道,有谁知道明天呢?”

    过了海关,荷西在铁栏外伸手握住我。

    “下星期一,机场等你,嗯!”我说。

    “马上去看医生,知道吧!家事等我回来做。”他说。“好!”我笑笑,再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脸。

    扩音器正在喊着,“伊伯利亚航空公司,第六九八号班机,飞达卡、迦纳利群岛的乘客,请在一号门登机,伊伯利亚航空公司第——”

    “三毛!”荷西又叫了一声,我回过身去,站住了。“嗯!飞机上,要吃东西啊!”他眼睛湿了。

    “知道,再见!”我笑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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