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电子书 > 都市生活电子书 > 水男 >

第2部分

水男-第2部分

小说: 水男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母亲叫了十几声,桐桐都没有应声。这时程玉芬到里屋去端菜厨子里的馍头,准备一家人正式吃饭,发现了我的弟弟田桐桐正藏在她家的面缸里,她就像狗叫一样,扑上去抓了桐桐的头发使劲儿地扯了出来,嘴里嚷着:     
      “了不得啦了不得啦,偷东西啦偷东西啦!”     
      桐桐被她扯到了堂屋的地上,半趴着一只手扶着桌子腿,另一只手不舍得扔掉那块肉骨头,他的眼睛发着光,直盯着它,好像它是属于他田桐桐的猎物,谁也不可以从他的手中夺走。     
      满屋子的人都拉下了脸,包括我的大伯、小叔和二伯。他们纷纷地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用火柴点烟,吐出白色的烟雾来遮住了他们的脸。仿佛这层烟雾,可以消灭他们眼中看到的一切。     
      我的母亲看着桐桐,她一脸的悲伤——那就是悲伤——现在我仍然记得,而且今后再也寻不到当时的那种表情,悲愤,无力,充满了孤单和无助。她上去一把抓起来只有十岁的桐桐,扬起手就是一巴掌:     
      “叫你偷东西吃!不要脸!跟着谁学来的这臭毛病?”     
      田桐桐受了这一巴掌,反倒没有哭,愣愣地望着手中的骨头,一言不发,脸色发白。     
      “孩子,咱们回家吃肉去,走!跟娘回去!”     
      但她边说边去给桐桐扑打腿上的灰土和脸上的面粉,唤桌上仍在一本正经地吃肉的田石头,“石头,别吃了,去帮你桐桐哥盛一碗——嫂子,你也吃点吧,田小,来,吃一点儿。肉好多啦,我们也吃不净。”     
      “是啊是啊,今天是年三十,咱就一起乐呵乐呵吧,石头,到前面叫你的三伯过来,顺便再买一瓶白干。”我的小叔田仲秋站起来,抹一抹嘴角的油花花,弹掉手指尖的烟头,说道。他边吃肉边抽烟,让我很是为他担心,这香喷喷的肉都让那根臭哄哄的烟给糟蹋了。如果这肉是在我的嘴里,我一定小心谨慎地伺候它,慢慢地咀嚼,用温水来将它们冲进胃里,再一点一点地吸收,让它们全部溶入我的身体,我的血液。但是小叔丝毫不知道珍惜,白色的烟雾在他的嘴巴里进进出出,把这新鲜喷香的肉全给玷污了。     
      我恨不得冲上前去,抢下他嘴巴里的肉,然后闭上眼睛,塞进自己的嘴巴,再端一碗酒,边喝边吃,道一声好酒!好肉!     
      母亲两步就窜上来,拉住了我们弟兄俩人,说:“不用了,家里炖着肉呢,这不,我本就打算这时候叫着他们回去——你三哥正在家里看着火,这时候也差不多了。”田仲秋摇晃着尖小的脑袋笑笑,显得非常遗憾地又坐下,端起手中的杯子,一干而尽。程玉芬不说话了,站在一旁专心地看电视。只有田石头为难地立在门口,半个身子在外,半个身子在里,一会儿看他的爸,一会儿看他的妈,不知道何去何从。     
      一屋子的人都不说话,空气就像突然冷冻了一样。过了好久,小叔说了一句:“石头,外面冷不冷,感冒了怎么办?”     
      回到了家,刚进家门口,母亲便嚎淘大哭,捂着脸,跺着脚,一直跑到里屋趴到了床上,使力地咬着枕头,她边哭边捶打着床板。她的哭声很奇特,时而悠长进而短促,我在门外闭眼倾听,仿佛就像一只短笛,在这寂静的夜空中孤独地吟唱,又像是来自天外的一支心曲,我听了不能理解,别人听了也不能理解。她是哭给自己听的,所以,她的脸压着枕头,不想给任何人看。     
      到我的父亲田仲水从外面串完了门逛悠完毕抽着烟进来,问她怎么回事的时候,母亲坚定地从床上一跃而起,活像一只迅猛的豹子,握着拳头对他说道:“咱明天把圈里的那头猪卖了吧,上午找收猪的老刘头来看看,到下午天黑前,咱到集上称十斤肉,买台电视——买彩电!黑白的不行!绝对不行!”父亲问清楚了刚才发生的事,不禁连连地叹气,说:“怎么弄成这样,桐桐也太不争气了。”     
      没想到母亲听了,上去就是一巴掌,打在了父亲的脖子上,咬牙切齿:“是谁不争气?桐桐是小孩子,懂什么!爹娘不争气,哪能怪孩子!好你个田仲水,倒还有理呀你?”父亲自知理亏,红着脸跑院子里去了。     
      第二天,黑了天以后,家里的厨房就冒溢起了浓密的猪肉的香味,堂屋里摆上了一台十七寸的彩电。     
      就在那一晚,我的父亲田仲水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他用手掌紧紧地捂住了面部,对着墙,一声不出,但是我感觉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他四十岁的身体就像一座瘦削的大山一样孤独地立在一隅,足足有半个小时一丝未动。母亲站在院子里,静静地望着他,她的身旁是捧着一只肉碗狼吞虎咽的田桐桐。     
      我真想问问这个小女孩,你吃过那种油腻腻的肉骨头吗?在一口巨大的铁锅里,用熊熊的火焰煮上两个小时,加上盐,加上葱花和茴香,调制而成的猪蹄子、羊腿、鸡大腿,还有猪耳朵。但小女孩仍然穿梭于姹紫嫣红的花丛中,她与这些散发着腥味和香气的肉骨头相隔十万八千里,扯不上一丝的关系。她就像一位从天而降的小仙女一样,清纯亮丽,又令人捉摸不透。在她的面前,我感觉自己的大脑在迅速地与身体剥离,飘向天空,与她的距离越来越远,直到她在我面前化做了一块白色的薄纱,让我不敢亲近,也不敢张口去唤她。花园里的空气清新,流动迅速,更新及时,虽然太阳不见踪影,但是我始终能清晰地感觉到时间的准时前进。我对着小女孩,自言自语地说道:小妹妹,有什么事情让你这样高兴呢?如果你坐下来听我讲这个故事,我想你一定会高兴不起来的,至少,你会感到饥饿,哪怕你刚刚吃完了饭,吃过了山珍海味,满汉全席,但是只要你听听我的故事,你一定仍然感到饥饿,一定会迫不及待地想赶回家,求着你的妈妈,你的奶奶去为你煮上一锅肉骨头。但是她听不见,她这时正抱住了一棵花树,轻轻地使力摇晃,望着树上的每一片叶子,仿佛要从上面摇下一个她梦寐已久的愿望一样。这棵小花树缓缓一动,上面落下了两片青翠的小叶子,一片随着微风晃晃荡荡地朝着我飞了过来,落到了我的膝盖上。另一片顺着树干滑落,落入草丛不见了。她在花丛里探出了头,对着我婉尔一笑,说:大哥哥,你在想什么?你饿了吗,呆会儿我的奶奶就会来叫我回家吃饭了,每天都这样,在太阳出来之后,她就会来叫我——可是你在等谁呀?这样认真。我呆了一会儿,说道:我也在等我的奶奶,等她给我做好吃的呢。


小屁孩也有童年百元大钞

    到晌午的时候,屋里的哭声终于寿终正寝。我看到一大群人披麻戴孝从门口挤了出来,抬着奶奶和那一张破旧的床。     
      大伯和二伯四只手高举,分列两旁,撑开一张花白色的油纸——好像是小叔家的屋顶上用来晾晒粮食的那一张油纸,他们严肃地为奶奶遮挡住太阳,慢慢地朝外移动。父亲和小叔在里面,此刻刚露了一个头,他们拎着另两个角,满脸悲痛,眼角噙满泪水。当奶奶的身体从门口出来了一半时,我们田氏家族最年老最有权威的田老爷子——我的奶奶的已经八十岁的小叔,他说:“停!”     
      这张床和我的奶奶就停下了,奶奶的头在屋外,脚在屋里,停在了门口——为她挡住了太阳光的这张油纸下面。     
      这时大伯很快地放下了油纸的一角,不知从哪儿端过来一个碗,里面装了些粘糊糊的面糊糊,他用勺扒拉了一点儿塞到奶奶的嘴巴里,然后轻轻地为她合上嘴。接着就是一片大哭,就像暴风骤雨一般地在院子里猛然地响起。除了我,所有的人都哭了起来,田石头和田桐酮也哭了起来——田石头是被程玉芬从后面打了一巴掌打哭的,因为他张着嘴在笑;田桐桐是被这一幕吓哭的——因为他看到死去的奶奶张开了嘴,吃了一口面糊糊。他们两个各有原因,但是像所有的人一样,都闭着眼睛,张大了嘴干哭起来。     
      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我还正奇怪他为什么要喂奶奶吃饭呢,想着站起身来看个究竟,难道奶奶死了还会吃饭么?这阵哭声响起,把我吓了一跳,刚要从柴火堆里站起来又被吓得蹲回去,缩在厨房的一角,对此时正进行的这项庄严的活动既迷惑又无能为力。     
      人们把奶奶从床上抬到了一张地排子车上,用几层棉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用七八道绳子绑紧了,将地排子车缀到两辆自行车的后屁股上。车子在出大门以前,忽然又停住了。     
      “田小,你过来。”大伯流着眼泪招手唤我。     
      我看着父亲和母亲,他们一脸期待地望着我,满院子的人也都望着我,等着我现身演一出好戏。我过去,大伯把一个红瓷的尿盆子交到我的手上,连拉带拽地请我到了大门外的一块绑了红绳的砖头旁,让我跪在车子前面,帮我举起双手,使劲儿地一摔。“啪!”尿盆子坏了,摔了一个粉碎。院子里一个老成持重的男人一声喊:“上路喽!”我的父亲就和那个男人骑上自行车,拉着奶奶出了大门,后面跟着几个年轻男人,一起奔向了三十里外县城的火化厂。     
      说到这个尿盆子,不得不说一下我的奶奶。在她活着的时候,最疼爱我了——大伯和二伯都这么说,小叔和程玉芬也这么说,不过我倒不觉得,我的父亲和母亲也不觉得。为了这个问题,在得知奶奶患了这要死的病儿以后,父亲和小叔田仲秋还吵了一架。他们俩躲开奶奶,站到了大街上,各占据一处土堆蹲下,互相离着十米远,每人抽着一支烟,手指着对方凶狠地吵。     
      我记得那是去年的冬天,好像是刚进了腊月,天空里飘着雪,刮着北风。我记得当时父亲特别凶,吵出的话我听起来就像山上的狼在叫。     
      “我家田小没穿过咱娘买的衣服,没吃过娘咱做的饺子,你凭什么说咱娘最疼他了,这不是天大的谎吗?仲秋,小石头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哪件不是咱娘掏钱买的,咱娘最疼你家的小石头!这盆子到时候田小不能摔!”     
      小叔吵架的声音就温柔了许多,听起来就和常跟我吵架的那名女同学差不多。小叔说,“仲水哥,咱不要在外面吵来吵去了,多丢人哪!这事儿也不是我说的,是咱娘告诉咱的。至于到时候谁摔盆子,还不是咱娘说了算数吗?”     
      “咱娘糊涂了,我可不糊涂,你搞这一出为什么我心里知道,算了,我不和你计较,不就是几床新被么,俺还不缺这点儿破玩艺儿!”     
      小叔听了脸胀得通红,看了她的媳妇程玉芬一眼,两个人一起向我的父亲走过来,嘴里说道:“哥,原来是这事儿呀,我和玉芬早就商量过了,这被给你,我们不要,绝对不要!”     
      事实证明,我的父亲在吵架这一方面天生弱智,和幼儿园的小毛孩差不多。他的思想缺乏逻辑,三言两语就中了田仲秋的套儿,本来气势汹汹理直气壮,对田仲秋有备而来,到头来自己反而落了一身不是,受了一肚子窝囊气,还让村里的人都传说他为了几床被子,亲娘躺在床上还没死呢就跑到大街上和亲弟弟吵架,四十岁的人了也不知羞耻。他直说母亲幸亏没有在场,不然肯定又是另一番战况,但是我的母亲也是个不善于恶狠狠地扯开了面皮和人吵架的那种妇女,她只会我的姥姥传给她的那一招,有事没事就对着自己埋怨来埋怨去的,要不就躲开了事。除非是和父亲吵架,或是训骂我们,那时她特别地凶,什么样的脏话都能骂得出口。     
      奶奶活着的时候,没有为我买过一身衣服一件食物,她顶多从柜子里找些糖块给我吃。不过我的鞋里铺的鞋垫上面绣的梅花倒是她的杰作。几十年前她是大家闰秀,上过女子学校读过四大名著,绣花自然是雕虫小技。我的爷爷当年是地主,可惜死得太早,连文革都没有赶上。奶奶便说真是遗憾,两个人只能算是“同甘”,没能“共苦”。我至今觉得奶奶对我最大的恩慧就是在我七岁的时候,她强迫我背熟了水浒传,又强迫我去读红楼梦。水浒传我喜欢,背得精瓜熟,可我讨厌宋江,就像讨厌程玉芬一样。奶奶让我读红楼梦我就读,不过读了两三年,没记住几个人儿,光记着封皮上那些低头含笑的小姑娘。奶奶给我的好处,最大的也就是这些,倒是让我的语文课省了不少力气。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