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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部分

平凡的世界(卷一)-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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块。

    今天母亲又给奶奶蒸了五个白面馍,秀莲竟然给他拿出来一个!他们家还从来没有一个
人吃过奶奶的白面馍;就连猫蛋和狗蛋,也不能这样随随便便吃他老外婆的干粮!

    秀莲太过分了!先前给他碗里捞稠饭,现在又把奶奶的白面馍拿来让他吃,这简直不能
再让人容忍!

    少安匆忙地把自己饭碗里的黑面馍吃完,又把吃饱的猪吆到圈里拦好,就端着那个白面
馍回到窑里。

    他脸阴沉沉地把那个白面馍又放回到馍篮里,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往门外走。本来他
还没吃饱,但连稀饭黑面馍也不想再吃了。这件令他难堪而痛心的事,已使他无法继续在窑
里呆下去。

    在他出门的时候,母亲拿起那个白画馍追出来,偷声缓气地说:“死小子!这是妈让秀
莲给你拿的!”

    少安头也不回地只管往出走。他知道,母亲这样做,是为了让秀莲好下台。

    他出了院子的时候,听见窑里传来秀莲的痛哭声。哭就哭吧!谁让你把事情做得这样令
人失望!

    少安第一次没有和妻子一块相跟着回饲养院他们的家。

    他心烦意乱地一个人回到田家圪崂这面,进了自己住的窑洞,连鞋也没脱,就倒在了土
炕的铺盖卷上。

    少安的额头象感冒一般发热。他第一次感到了成家后的烦恼。

    是的,这是一个征兆。随着秀莲进了家门,矛盾已经开始露了头。他多少年和父母弟妹
生死与共,秀莲即使是因为爱他而伤害了家里的人他也不能原谅。他是一个成熟的庄稼人,
绝对不会象农村的有些年轻人,如俗话说的“娶了媳妇忘了娘”。不!牺牲自己而全力支撑
这个穷家,这是他多年来的一贯信念,已经成了他的生活哲学。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没有从
无数艰难与困苦之中垮下来,甚至因而感到自己活得还有点意思……

    天很晚的时候,秀莲才一个人进了家门。少安知道她回来了,也没睁开眼看她。

    他感觉熟悉的,温热的手在他腿上轻轻碰了一下——不是无意,而是专意碰的。

    他睁开眼睛。

    血立刻呼然地再一次涌到了他的头上!

    他看见,秀莲立在他面前,竟然在手帕里包了两个白面馍,给他递过来,正等着他坐起
来接呢!

    他气愤地一闪身坐起来,大声说:“你怎么能这样不懂事呢?”

    秀莲看来也生气了,说:“这是妈让我给你拿的!”

    她说的当然是实话。在他甩手一走,秀莲难为情地哭了以后,婆婆、公公和兰香劝说了
她半天。公公还怒气冲冲地准备到饲养院来教训儿子,被兰香硬拉住了。

    她临起身回来的时候,婆婆为了掩盖这个难堪的局面,硬让她把两个白面馍给少安带
来,以便解脱儿媳妇。贤惠的婆婆原谅秀莲,虽然事情做得有失体统,但这不是儿媳妇自己
贪嘴,而是她心疼他们的儿子哩!

    但孙少安完全忍受不住了,他竟然一下子失去了理智,冲动地跳起来,在秀莲的肩膀上
捣了一拳头!

    秀莲完全想不到亲爱的丈夫会动手打她。在少安生硬的庄稼人的拳头落在她肩膀上的时
候,手里的两个馍就滚在了前炕席上;她自己也一个趔趄,跌倒在了脚地上!

    她伏在土脚地上,伤心地痛哭了。哭了一会,又猛烈地呕吐起来。

    少安在打了秀莲以后,马上就后悔自己太粗暴了——秀莲不管怎样,都是为了心疼他,
他怎么能动手打她呢!

    他本来想下去劝说秀莲,并且向她认错道歉。但一时又克服不了男人的自尊心。他只好
两把将铺盖绽开,衣服也没脱,烦恼地钻进被子里,蒙住了头。

    过了一阵他听见秀莲不哭了,并且象上了炕,开始悉悉苏苏地脱衣服。

    不一会,他觉得自己的被子的一边被拉开了,接着,那熟悉的、丰满的光身子就悄然地
躺在了他身边。少安心里忍不住一热。

    秀莲把脸贴在他背上,又委屈地啜泣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你把人打得这么
重……人家都有了……”“啊?”少安一下子翻过身来,紧紧地搂住了妻子,泪流满面地在
她脸上狂吻起来……


    一九七七年元月中旬,孙少平要在原西县高中毕业了。

    在最后的几天里,所有的毕业班都处在一片混乱之中。

    同学们互赠礼物,整理自己的东西;单个照像,集体合影;要好的朋友也纷纷聚在一起
照一张留念照。县照像馆干脆专门抽出几个人到中学来为同学们服务。

    许多手头宽裕的学生,都一群一伙到街上的国营食堂去聚餐——那里的桌子板凳这几天
都让这些年轻人占据了。这样的时候,同学们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感情。进校时盼着
毕业的一天,可临近这一天的时候,又都有些依依不舍。更主要的是,所有的人都认识到,
他们的少年时代也就随之而结束了。现在大学不直接在应届高中生中选拔,这就意味着大家
从此不得不走向社会,开始过另一种生活:城里的同学除过个别情况特殊者,都要到附近的
农村去插队;乡里的学生得各回各家,开始自己的农民生涯。别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
代……

    少平和同学们的心情一样。他对终于能离开这学校而高兴,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惆
怅。是的,再过几天,他就要回双水村了。从这点上来说,他内心里隐隐地充满了烦恼。

    说心里话,他虽然不怕吃苦,但很不情愿回自己的村子去劳动。他从小在那里长大,一
切都非常熟悉,他现在觉得,越是自己熟悉的地方,反倒越没意思。他渴望到一个陌生的世
界去!他读过不少书,脑子保持着许多想象中的环境。他甚至想:唉,我在这世界上要是无
亲无故、孤单一人就好了!那我就可以无牵无挂,哪怕漫无目的地到遥远的地方去流浪
哩……

    当然,这只是一种少年的可笑幻想罢了。他超越不了严峻的现实,也不可能把一种纯碎
的唐·吉诃德式的浪漫想法付诸行动——他其实又是一个冷静而不浮躁的人。

    孙少平热爱自己家里的每一个亲人。但是,他现在也开始对这个家庭充满了烦恼的情
绪。一家人整天为一口吃食和基本的生存条件而战,可是连如此可悲而渺小的愿望,也从来
没有满足过!在这里谈不到诗情画意,也不允许有想象的翅膀——一个人连肚子也填不饱,
怎么可能去想别的事呢!

    他从此以后,就要开始这样生活:他每天要看的是家里的泪水、疾病、饥饿和愁眉苦
脸。他将没有住处,在家里喝两碗稀汤饭后,继续到金家湾那边找地方睡。当然,第二天还
要早起,因为要返回田家圪崂这面的一队来劳动。毫无疑问,他将再没有读书的时间——白
天劳动一天,晚上一倒下就会呼呼入睡。再说,到什么地方去找书呢?报纸可以到村里的小
学去看,但《参考消息》再也看不成了。他将不可避免地又一次和外面广大的世界隔绝。如
果他当初不知道这世界如此之大也罢了,反正双水村和石圪节就是他的世界。但现在他通过
书本,已经“走”了那么多地方,他的思想怎么再会仅仅局限于原来的那个小天地呢?

    但不论他怎样想,现实终究是现实。几天以后,铺盖一卷,他就得动身回家。当然,眼
下他还要正常地在学校度过这最后的几天……

    他们班的集体像已经在学校大门口照过了。他又和一些要好的同学分别也照了几张。毕
业证和档案里需要的单人相片,他半月前就在县照像馆照过,并且加洗了几十张,已经按规
矩给班里的同学每人送了一张。其它的礼物他也送过了:男同学一人一个小笔记本;女同学
一人一块手帕。他同时也收下了几十张照片、一堆笔记本和十几块手帕。

    毕业的花费少说也得二三十元钱。他在暑假的时候,为了攒够这笔钱,和妹妹兰香挖了
二十多天药村,才勉强够应付现在这局面。

    在离校的两天前,所有的公事和私事基本都完结了。他把自己的一点零七碎八收罗在一
起,就一个人出了校门。他想在离别之时,再到县城转一转。

    他不是去逛商店,也没有什么具体事可办。他是到自己曾熟悉的那些地方去走了一圈。
这些“熟地方”有的在城里,但大部分在城外。有些地方是他经常去寻觅吃食的山野;有些
地方是他读过书的土圪崂;也有他曾饿着肚子睡过觉的小草窝。当然,他也没忘了来到原西
河畔,在他因最初的失恋而落过泪的地方,再一次伤感地追忆当初的情景……当他立在原西
河边的时候,他也想起了他的好朋友金波。金波已经当兵去了青海——他来信说在师部的文
工团吹长笛;还说他们住在藏民区,附近有一个军马场……他很羡慕金波,什么时候能象他
一样去远方闯荡一回呢?他想,下一次征兵的时候,他能不能也去当兵?

    临近吃下午饭的时候,少平已经把“该走的地方”都走过了,于是就返身回学校。

    冬日西沉的残阳余晖在原西河对面的山尖上留了不多的一点。原西河两岸的河边结了很
宽的冰,已经快在河中央连为一体了。寒风从河道里吹过来,彻骨般刺冷。少平很快地进了
破败的城门洞,走到街面上。

    街上冷冷清清,已经没有了多少行人。城市上空烟雾大罩,远远近近灰漠漠一片。县广
播站高杆上的信号灯,已经闪烁起耀眼的红光。从不远的体育场那里,传来人的喊叫声和尖
锐的哨音……所有这一切,现在对少平来说,都有一种亲切感。他在这里生活了两年,渐渐
地对这座城市有了热情——可是,他现在就要向这一切告别了。再见吧,原西。记得我初来
之时,对你充满了怎样的畏怯和恐惧。现在当我要离开你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又对你充满
了如此的不舍之情!是的,你曾打开窗户,让我向外面的世界张望。你还用生硬的手拍打掉
我从乡里带来的一身黄土,把你充满炭烟味的标志印烙在我的身上。老实说,你也没有能拍
打净我身上的黄土;但我身上也的确烙下了你的印记。可以这样说,我还没有能变成一个纯
粹的城里人,但也不完全是一个乡巴佬了。再见吧,亲爱的原西……孙少平怀着愉快而又伤
感的情绪,用脚步,用心灵,一个下午回溯了自己两年的历程。

    当他回到学校以后,见田晓霞正在他宿舍里。她显然是在等他。

    “你到哪儿去了?”她问他。

    “我出去走了走。”他说。

    “现在咱们走吧!”她穿着一件带帽子的“棉猴”大衣,已经出了门。

    他只好跟出来,问:“到哪儿去?”

    “我请你吃饭!”她说。

    孙少平不愿到她家里去,就说:“我在大灶上报饭了……”

    “啊呀,都快毕业了,你还舍不得丢你那两个黑面馍?”她开玩笑说。

    少平没吭声。其实,他今天下午报的是白馍——他把几张“欧洲”票一直攒到了这几
天。

    少平原来以为晓霞让他到她家去吃饭,但她却把他引到了街上的国营食堂。万幸!

    她把饭菜买齐后,对他说:“咱们就要分别了,我应该请你吃一顿饭。家里人多,这里
咱们清静一点,还可以拉话。”

    少平第一次单独和一个女同学一块下馆子,因此他有点不好意思。好在晓霞是个大方姑
娘,他们也熟悉,才使他心里不特别慌。他说:“我也应该请你一次。礼尚往来!”
“别,”晓霞说,“等我回咱们双水村的时候,你在你家里请我吃一顿饭,也许更有意
思!”

    “你会到双水村来吗?”少平问她。

    “肯定会的!我还从没回去看大爹大妈呢!再说,就是没他们,我也会去看你的!你要
是到县城来,也一定要来找我!行不行?”

    “行……”

    少平一边吃饭,一边心里非常激动地想:他竟然这么大方地和一个女的坐在一起吃饭,
拉话,这简直不可思议!

    话说回来,他也只有和晓霞在一起的时候,他这个年龄和女同学交往的羞怯心理,才不
至于成为一种严重的障碍。他们常常象两个大人一样探讨一些“大问题”,这使他们的关系
限定在友谊和严肃的范围内。

    “毕业后你准备怎办呀?”晓霞一边给他碗里扒拉菜,一边问他。

    “一切都明摆着,劳动种地……这些我都不怕。主要是读书困难了。没时间不说,借书
也不方便。晓霞,你要是找到好书,看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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