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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心灵史-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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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安慰鼓励。我又一次出名——这一次是任何名人都不可能想象、而我却竭力追逐的出名;
从西海固到青铜峡,从甘肃到新疆,山区川地里的农民们半准不准地传说着我的故事,我尝
到了从未有过的快活、自豪和幸福。
  没有比这更值得献身的事了。我的心中只有这一片光明。我的抉择,我的极致,我的限
界,都仅仅在这一件事情之中。一九八九年秋,我宁静下来,开始了我的人生尔麦里。
  尔麦里,回民们一般指某种宗教功课,指的是“干”。哲合忍耶回民为着一项虔诚的尔
麦里,哪怕是用于圣餐的一只鸡,也要拴上用净水净食喂一个月。二百年里他们常常把上阵
牺牲和尔麦里合在一起。这个概念比起一般日常的宗教生活(礼拜、诵经等),往往有着更
沉重的份量。我提起笔,从未感到笔竟能如此沉重。
  形式,我个人作为一支笔的形式,已经决定了我这部作品的形式。
  一种人心的追求造成了一种凛然的人道精神。这种可以活在穷乡僻壤可以一贫如洗、却
坚持一个心灵世界的人道精神,造成了一种如一片岩石森林般的人民。这种人民簇拥着他们
的领袖即圣徒,称作“穆勒什德”。几十万民众把自己的故事,划分在一代一代穆勒什德的
光阴里。因此——我以他们的形式为自己的形式,把此书划为七代;每一代故事都使用哲合
忍耶内部秘密钞本作家的体例,称之为“门”,而不称为章或部。
  一共七门,勾勒哲合忍耶回民的一半故事。当代和未来的故事,也许我没有力量续完
了。我的这部人生之作还有一个举意,那就是呼唤,我呼唤着四十万哲合忍耶人民的子弟和
年轻的一代。我的心血已经将要枯竭,我的旗帜已经褪色破碎。我只能刻出这片岩石森林的
一个模糊的轮廓。以后的事情要靠你们了,弟弟们。
  还有你们——
  我并没有忘记你们,我的汉族、蒙古族、以及一切我的无形的追随者们。我没有在任何
一个瞬间忘记你们。我用汉文写作,我落草于北京,我远离我的哲合忍耶——也许直接援助
我的正是你们。
  你们不能够因为看见我走进了那片黄尘弥漫的沙沟,就以为我舍弃了你们。
  不,不应该认为我描写的只是宗教。我一直描写的都只是你们一直追求的理想。是的,
就是理想、希望、追求——这些被世界冷落而被我们热爱的东西。我还将正式描写我终于找
到的人道主义;你们会在读完后发现,这种人道主义要远比中国那些知识阶级廉价拍卖的货
真价实。
  我借大西北一抹黄色,我靠着大西北一块黄土。我讲述着一种回族的和各种异族的故
事。但是,人们,我更关心你们,我渴望与你们一块寻找人道。
  我终于描写自己的母族了。
  但是你们应当作证,这里毫无狭隘。
  这里含有人、做人、人的境遇、人的心灵世界和包围人的社会、人性和人道。这里有一
片会使你感动的、人的光辉。
  你并不是随时随地能发现这种光辉的。
  一九八七年,当我访问美国纽约的国际犹太人组织总部(B'naiB'rithInternational)
时,他们为一位中国回民来访而奇怪。我当时曾经说过:只有犹太人的分散和受难才和中国
回民的境遇近似,或许犹大人才是中国回民的参考。
  后来,我给外国的犹太人朋友写信时,我刚刚第八次从我深爱的大西北归来,此书的写
作已经准备就绪。我心中堵塞着对哲合忍耶悲壮故事的感情。我写道:也许,主为了证明,
在欧洲选择了犹太人。主也是为着证明,在中国选择了回民。
  这些话只说明,我厌恶狭隘。
  当你们在我的书中读到一些动感情的段落时,我不希望你们古怪地产生任何隔膜。那是
因为哲合忍耶人民为着心灵世界不受侵犯而付出的太惨重了,而且他们沉默得太令人难以忍
受了。我将告诉你们的哲合忍耶的故事,其实正是你们追求理想、追求人道主义和心灵自由
的一种启示。你们可以获得经验,决定未来的取舍。
  对于我——对于你们从《黑骏马》和《北方的河》以来就一直默默地追随的我来说,这
部书是我文学的最高峰。我不敢说——我还会有超过此书的作品。甚至我还在考虑,就以这
部书为句号,结束我的文学。
  对于我在一九七八年童言无忌地喊出的口号——那倍受人嘲笑的“为人民”三个字,我
已经能够无愧地说:我全美了它。这是对你们的一个约束;如今我践约了,没有失信。
  为了你们——哲合忍耶以外的世界能读得通顺些,我在这篇前言里尽量介绍了一些常
识。但是,这毕竟是一种漫长的沉默在初次诉说;这毕竟是一种秘密第一次公开,阅读中仍
会稍感晦涩。我使用了不少引文,因为它们是一些文人界外的大作家的秘密钞本,不引用实
在可惜。为了此书,哲合忍耶拿出了所有秘藏——甚至鲁迅在世时他们也没有拿出来;甚至
顾颉刚住在甘肃他们也没有拿出来;甚至范长江访问了他们的家他们也没有拿出来。
  我和哲合忍耶几十万民众等待着你们。我们把真正的期望寄托给你们——汉族人、犹太
人、一切珍视心灵的人。发掘出被磨钝的感性,回忆起消逝了的神秘瞬问,正视着你们经常
说到的爱心和人道——理解我们吧。
  茫茫的黄土高原和大西北向你们洞开了。欢迎你们。肤浅和旅游就要消失,你们会觉得
抓住了一种真知灼见。走进来吧,习惯干旱和酷烈的风景,忍受锻炼的艰苦。你们一直怀着
的那个愿望会实现的,你们将是有血有肉的人。
  以我的这部书为地图,当你们也八次从大西北、十次从西海固归来时,你们会感到你们
已经参加了我的创作。我相信,当你们擦掉额上的汗碱和黄尘,重新细细品味我的著作时,
你们会发现它因你们的参与而完美了。
  ——那时,你们不仅觉得自己触着了我的心,也觉得自己触着了大西北的心。我的感
情,你们的感情,死去的烈士们的感情——会彼此冲撞。那一刻的震撼将无法形容。我坚信
那千金难买的一刻一瞬。我崇拜它。未来的人类将因此而羡慕我们。他们会觉得:在人世
间,再也没有一份比这更珍贵的感情了。
                张承志

              一九九○年六月二十日
  

第一部 红色绿旗


第01章 什么是哲合忍耶

  如果从西安城北上,或者从河套、长城、蒙古南缘的沙漠这一系列天然边界西行,远离
中亚新疆浪漫主义风土而首先映入人的视野的世界——是一片茫茫无尽的,贫瘠的黄土高
原。
  不用所谓深入。只要凝视着它,只要你能够不背转身而一直望着它,这片焦黄红褐的裂
土秃山就会灼伤你的双目。在恐怖的酷日直射之下,眼睛会干涩、皱裂、充血,一种难以形
容的旱渴会一直穿透肺腑,让人永远渴水。
  虽然有一些干涸的河床,虽然有一些地方也有泉有井,但在这片天地里闻名的是窖水。
用胶泥把一口大窖底壁糊实,冬天凿遍一切沟汊的坚冰,背尽一切山洼的积雪——连着草根
土块干羊粪倒进窖里——夏日消融成一窖污水,养活一家生命。娶妻说媳妇,先要显示水窖
存量;有几窖水,就是有几份财力的证明。
  庄稼是无望的指望。
  天旱的年头,种出去不仅颗粒无收而且割不回一堆麦草。人可以逃荒,牛只能饿死——
灾年里人们更要花高价去买草;来年牛才能帮着人把犁施工高高的远山坡地。
  学生们个个发愤读书,为的是逃离家乡。
  女人们嫁不出去,她们穷得往往没见过邻村,没有一身衣裤。
  不用说古代,就说一九六○年前后的“自然灾害”期间——沙沟庄子,这个我将在这部
书中一再提及的村子,共四十户、二百零几口,就有过饿死七十多人的惨剧。
  那时村子里都吃苦苦菜。有家人的孩子进山挖苦苦菜,进了山就没有再回来。他连挖开
地皮的力气也没有了,死在能救命的野菜旁。
  天天都吃苦苦菜,身子逐渐就透明了。沙沟人含着泪对我说,当日他们可以看见别人肚
子里的苦苦菜疙瘩。
  儿子死在山里,同伴吓得跑回村,告诉那孩子的母亲。可是她刚刚弄来一碗糊糊汤,正
打算等儿子挖回苦苦菜,给儿子喝,一听说儿子的死讯,这位母亲猛地抓起碗,只顾自己急
急喝起来!
  我的启蒙人、沙沟农民马志文忿忿地说:苦苦菜救活了沙沟人。他的父亲不堪苦难,在
一个夜晚逃向青海——儿子回忆说:我那时,只想着吃俺大(父亲)放下的一块馍!父亲背
并离乡之际,奶奶、母亲都哭着送父亲出沟——儿子却偷了那块馍,几口吞了下去。
  那时的沙沟——狼和狐狸在一家家屋里串窜。有一个女人病在炕上,狼进了屋。而人们
却以为是狗,睬也不睬。
  ——这就是哲合忍耶回民的天地。
  在这样的天地里,信仰是唯一出路。
  一连几年,在哲合忍耶百姓的土炕上,和他们拥着一床棉被,闻着他们烧炕的树叶和牛
粪的呛味,我听着。我听得很多但我似听似睡。我的倾听像是吸收。那不休止的山风一样
的,那浓烈的炕烟一样的故事,没有留在我的记忆里,只是溶进了我的血液。
  信仰,我一连几年思索着这个词。
  沙沟有过这样遥远的故事:有一户人,弟兄四个,穷得只有一条破棉褥子。为着信仰,
官府把这弟兄四人捕走了两人——老大不堪狱卒用猪肉凌辱冒死越狱,后被捉回杀死。老四
服刑,一直被监毙。留在沙沟家乡的老三老二,年长些的老二饿死在一次饥荒里——空空的
家里一人二条破褥子,那条烂棉褥子也被偷了。这完全是一件真事。存活下来的那个孤儿一
族后来见到了我,给我讲了这个故事。
  与这四兄弟的宗教迫害中毁家的同时,还有一段关于两兄弟的故事。官府平毁了清真
寺,禁绝了信教,捕人时把弟弟关进了黑牢。
  久了,有消息传来说,那弟弟已经在大牢里被折磨死了。他的哥哥听说后,举意要使为
教献身的弟弟埋进圣洁的拱北(圣徒墓;下文将多次提及这个词)——于是向远方的大牢出
发。
  到了监狱,官府见有亲属认尸,便指给了他地方。隆冬季节,那屈死的人容颜不改,他
哥哥便背起尸体(回民叫“埋体”),向着沙沟,踏上千里路途。背着尸体的人不敢走大
路;他白天潜伏在荒地里,夜里朝着沙沟赶路。
  就这样,这个汉子背着尸体回到了沙沟,死者从被捕到这一天,已经十五年了。他那二
十岁的年轻媳妇等着他,这一年已是三十五岁。看见尸首的当刻,女人便哭得晕倒了。千里
背埋体,这是沙沟最著名的历史故事。牺牲的人被埋进了拱北(而不仅是故乡),人民的精
神便似乎得到了一点安慰和平衡。但是,故事还没有完。
  背尸的汉子因为悲痛过度,再也不愿活了。他掩埋了兄弟以后,也在沙沟拱北里为自己
挖了一个坟穴。他自己举了意,绝了食,躺进了那坟里。满村的人在找他,但不见踪影。后
来有人突然想到拱北,于是发现了他。已是第七天,他仅存一口气。人们把他掐回家,他被
救活后却大骂救他的人。村里人为他跪下了,求他吃一口汤水——这个故事后来我听不下去
了,我愤怒已极,决不听也不问一句了。
  在那一天夜里,我在沙沟下定了决心写这本书。那一天是中国作家协会第四次代表大会
闭幕的日子——后来我在杂志上读到某作家讽刺另一作家是舞星、而他自己却陪“大会工作
人员”跳了两圈的文章。
  人们听说了我,络绎不绝地来找我。我每天倾听着这汹涌的苦难,觉得自己的这颗心像
腌泡在苦海里。
  大雪纷飞,院里玩耍的孩子们赤着脚。我心里难受,问大人为什么不弄双袜子。马志文
笑着说:以前还没见过棉裤哩!
  夜里,我走出他家的黄泥小屋。天上星斗灿灿,漆黑而清澄。我抬头凝望,等着启示。
  这是什么地方?
  什么是哲合忍耶?
  有人说话。黑暗中两顶黯淡的白帽在闪动。又是一家人来找我——讲古代故事。
  中国人中,只有这一支人能谙熟历史,代代不失传地记忆。我忙迎上去,问好,进屋,
上炕前谦让。故事是相像的——
  官府来灭咱的教,咱们提起斧头,上。俺家先人,咳,老的领上三个儿子,和官军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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