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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部分

黑炸药先生 作者:[俄罗斯] 亚·普罗哈诺夫-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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弛,皮肤下面的骨头戳了出来,两个膝盖骨也很突出,皱巴巴的皮肤上渗出几滴黄色的油脂。胸口被切开了,一道光线射进那黑暗的胸腔,可以看到里面黄色的肋骨和凹陷的脊椎。腹股沟被切除了,在那个四周留有一圈苍白乱毛的孔洞里,塞着一团湿布。两只被纱布条捆着的胳膊,无力地搭在满是皱纹的瘪肚皮上,两个尖尖的胳膊肘顶了出来。尸体的后脑勺抵着搪瓷浴盆的边缘。半张的嘴巴里塞着一个布团,似乎是为了不让这具尸体喊出声来。咬着布团的黄牙从退了色的嘴唇中龇了出来。脸上和嘴唇上方的胡须是用胶粘上去的。光秃秃的脑门上,凹陷下去的太阳穴上,皱巴巴的耳朵上,都渗出了透明的油脂。

  一滴水珠从尸体上滑落下来,滴进那绿色的溶液,在灯光下溅起一道涟漪,别洛谢尔采夫突然意识到,躺在他面前的就是列宁。

  从隔壁的房间里,传来一阵响亮的电话铃声。

  “对不起,我马上就回来。”“死人医生”急忙冲过去接电话,随手掩上了身后的门,把别洛谢尔采夫一个人留在搪瓷浴盆前,列宁就躺在浴盆上方拧成带子的床单上,身体没沾到液体。

  这副景象是让人震惊的,是难以承受的,是荒诞不经的。

  手上的指甲是芥末色的,缩成一团,布满裂缝和皱纹。脚上的两个大脚趾歪到一旁,压住了其他几个脚趾,脚趾甲翘了起来,似乎还在继续生长。脚后跟瘦骨嶙峋的,裹着一层褐色的皮肤,好像是骷髅的腿上也穿了一双袜子。切开的胸腔能产生共鸣。胸腔里的布团被熏黑了,上面布满结了痂的脓血,就像是一滴滴凝固的松香。胸腔深处的肋骨和脊骨闪着白光。

  一开始,别洛谢尔采夫想跑开去,想闭上眼睛,立即逃走,以便让自己相信,所看到的一切只是一些不可能真正发生的噩梦和幻象。

  但他抑制住自己的惊慌,留了下来,他听到门那边隐约传来了“死人医生”在电话中滔滔不绝的声音。

  在这个装满绿色液体毒药的搪瓷浴盆前,一个伟大的神话倾塌了。在这四堵倒映着无情灯光、贴着医用瓷砖的墙壁之间,一个不朽圣人的圣像被打碎了。看到这具皱巴巴的、变了形的遗体,这具被开膛破肚、清除了内脏的遗体,禁忌就被打消了。看着那拧成道道的旧床单,十字交叉地托着死者干枯的腰部和瘦骨嶙峋的背部,神圣的信仰便烟消云散了。那颗滴落到化学溶液中去、在绿色的水面溅起微小涟漪的水珠,破坏了那个上帝般的形象,那个形象曾受到普遍的爱戴,引起神秘的崇拜,它就是一种象征,象征着对理想生活、宇宙革命和全民功勋的向往。

  骗局的被揭穿,是很让人震惊和痛苦的,那些精明的祭司制造了这场骗局,他们设计了神奇的葬礼,设置了水晶棺,让克里姆林宫宫墙上的红星射出的神秘红光,能一直照到陵墓的深处。这个干枯的、畸形的肌体,被装扮成一个熟睡的勇士,让成千上万的朝圣者前来瞻仰,他们带着神秘的颤抖走进陵墓,然后又怀着对勇士体制之不朽的神秘信念走到门外,来到灿烂的阳光下。身材匀称的年轻士兵,手持上了刺刀的步枪,守卫着陵墓的入口。威武的坦克,行进的团队,在空中飞过的飞机,震得玻璃棺木微微颤动。欢呼的人群举着红色的旗帜、标语和‘红色圣徒’的圣像,从陵墓前走过。领袖们组成一个坚定不移的紧密队列,站在陵墓上方的检阅台上,展示他们和‘红色宗教’缔造者之间牢不可破的联系。但是这些年里,躺在陵墓中的,已不再是那个失去了神秘光环的熟睡的上帝,而只是一个僵死的外壳,他们不让这个外壳分解开来,化为原子,融人世界的海洋。他们让这外壳发出臭气,让人讨厌,对一个无法摆脱其迫害者的僵死物质实施强暴。

  这个曾经无所不能的遗体,如今却无能为力,孤苦无援,这使别洛谢尔采夫感到非常痛苦。所看到的一切,使他产生出一种深重的迷惑,感觉到了对世界的不解,这个世界失去了其无穷的复杂性,变成了一个简单的骗局。

  房间里散发着福尔马林药水、微甜的沼气、酸腐的挥发气体交织在一起的味道,还有一种医院里常有的味道——太平间的味道,死亡散发出的淡淡的臭味,弥漫在太平间里。这味道让别洛谢尔采夫感到头晕,他的肺叶吸入了这半腐烂的褐色皮肤、鳞片一样的蜡黄趾甲和散乱的灰红色头发所散发出的微粒,一想到这些,他差点儿晕了过去。

  “死人医生”还在隔壁忘情地打着电话。

  想到“死人医生”刚刚说过的那些关于死人即将复活的热烈话语,别洛谢尔采夫竭力想搞清楚:神奇的生命力量将注入这具僵死的身体,使一根根血管充满火热的鲜血,面颊和双唇现出红润,胸部吐出一口深深的叹息,肌肉产生活力,眼皮睁开,快乐的眼睛里闪烁出明亮的目光,于是,这具僵死的躯体就复活了,兴奋起来,变成一个丰满的白色躯体,在不停地呼吸。可是,那神奇的生命力量自何而来呢?通过哪根脐带?借助哪根导管?在这个僵硬的物体中,期待复活的‘红色意义’隐藏于其间的那个神奇之点,又究竟何在呢?

  也许,它就藏在抹着闪亮膏油的扁平颅骨中?可是,颅骨中的大脑,那个曾经十分强大、威风凛凛的大脑,那个像盏探照灯一样照亮世纪、创建出一个征服世界的伟大学说的大脑,却被切割了下来,放进一个装有福尔马林药水的罐子里,泡在药水里的大脑就像一个巨大、肥胖的软体动物。

  要不,就在那覆盖着惺忪的睡眼、像圆鼓鼓的核桃皮一样的眼睑下面?可是,那两个眼球已经被从眼窝里摘除了,里面的黏液被用刮刀清除了,眼睑之下放进两个裹着皮革的玻璃珠。

  要不,就是在心脏里?这颗心脏在生前曾因前所未有的幻想而展开,因强烈的仇恨而收缩,因伟大的激情而颤抖。可是,这颗布满紫色血斑的心脏,黏糊糊的,亮光光的,被摘出了胸腔,就像一个红蘑菇,被扔到滑溜溜的大理石台面上,病理解剖学家将一个戴着手套的手指伸进心脏的内部,触摸着心室。

  也许,就在那两个睾丸里?那里燃烧过被扑灭的男性激情,燃烧过在革命、恐怖、内战和疯狂的思想活动中受到压抑的爱情。可是,外科医生的手术刀切下了这个生殖器官,把它扔到搪瓷桶里,它躺在桶里,就像一头被宰杀的小野兽。别洛谢尔采夫看着这个紧邦邦的皮囊,疯狂的幻想家“死人医生”

  想让那个巨大、狂暴的时代回归这个皮囊,那个时代已经远去了,燃尽了,销声匿迹了,可它却在被震撼过的大地上留下了熔岩的痕迹。

  这个被解剖过的躯体,无援地躺在卷成带状的毛巾上,就像一只开了口的茧,彩色的蛾子钻了出来,飞走了,只剩下这个无用的、僵死的空壳。被切开的胸腔,这个四周带有烧灼痕迹的黑洞,表明了爆炸的朝向,爆炸的扇面是向外的,其火力是由里向外的,所发出的能量震撼并移动了地球的轴心。别洛谢尔采夫仔细地看着这具注满各种油膏的空洞躯体的内部。

  在那躯体僵死的姿势中,在枯萎的跟腱、蜷曲的趾甲和变形的关节那残存的张力中,在龇着牙齿、塞着东西的嘴巴显出的表情中,存在着一种奇异的、似乎是活生生的哀求,这哀求是面向别洛谢尔采夫的。别洛谢尔采夫无法弄清这个哀求的含义,无法弄清死去的领袖向他道出的这无声话语的内涵。

  这是一封若断若续的书信,还没有被完全破译出来,它在别洛谢尔采夫的意识中唤起了这样的印象,似乎他阅读的是一种残存在干枯细胞中的信息。

  那里有伏尔加河,以及辛比尔斯克附近那片巨大的、阳光灿烂的水面,那些木头码头、市民的小屋和砖头砌成的白色钟楼,还有那耀眼的河水,一艘轮船正在河面上吃力地逆流而上。那里有喀山,以及城中的一座座清真寺,一个个鞑靼人的市场,那里还有一座帝国风格的大学,在大学图书馆的书橱里,一部部法语和德语古籍那烫金的书脊闪出微暗的金光,在大学生们的聚餐会上,一个微醉的人弹起了吉他,一位头戴深色蝴蝶结的小姐把轻盈的手搭在一个人那浅色头发的脑袋上。那里有涅瓦河,以及工厂的烟囱里冒出的黑烟,工人们五一节集会时的红色旗帜,火车机车那满是水汽的钢铁躯体和熊熊燃烧的火炉,还有一张张被烈火映红的瘦削、粗糙的面庞。那里有日内瓦,以及那片朦胧的、碧绿的湖泊,在露天咖啡馆里,在那一张张雕花小桌旁,正在进行激烈的争论,不时响起疯狂的喊叫声,一个满脸胡须的人,皮肤黝黑,戴着一枚粗大的金戒指,在拍打着他那肥胖的、满是汗水的胸口。那里有一列长长的火车,这列由蓝色和绿色车厢组成的火车,正在穿越德国秋天的密林,在一问包厢里,香烟飘出蓝色的烟雾,激烈的争论持续不断,一个军官,模样就像是蓄着唇须的恺撒,在朝半掩的门里张望,透过落满雨点的车窗可以看到,一列列满载士兵的闷罐车带着轰鸣迎面驶过,露天站台上立着一门门轮式大炮。芬兰车站,雨水泛出金属般的光泽,探照灯闪着水银般的蓝光,一个人用有力的手把他托到装甲车上,扶他站在光滑的钢板上。从涅瓦河上射出的炮弹发出一声巨响,深夜的办公室里,窗玻璃被震得直响,一辆满载的卡车冲进敞开的雕花大门,车厢里挤满了军帽、军大衣和闪着寒光的刺刀,驾驶舱里架着一挺去掉了外罩的机枪。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宫,教堂的穹顶和十字架闪闪发光,广场上的一个木质讲坛,在这个讲台前面,走过一个团队,走过一顶顶布面的头盔,一颗颗军装上的星星,一杆杆步枪上下舞动,骑兵们踏出清脆的舞步,骑兵连长戴着红色的蝴蝶领结,淡黄色的唇须柔软蓬松,锋利的刀刃上反射着耀眼的阳光。车间里一座座钢铁机器,一个个铸铁车轮和链条,金属和润滑油的味道,一张张黝黑的、沾满石墨的面庞,一个身穿紧身裙子的女性冲他一笑,厚厚的眼镜片闪出一道光芒,她开了火,于是,心脏下面是一阵钻心的疼痛,两只眼睛跟前,是一个棱角分明的汽车轮胎。

  淡蓝色的冬雪,红色的松球,被雪覆盖的一条长椅,一个身穿皮袄、头戴貂皮帽的迷人女子,她的艳丽,香水的味道,严寒中神奇的亲吻,置身在阳光灿烂的、松软的林中空地上,一只狐狸扒开积雪,就像一道火红色的弧线,从一旁跑过,它还掉过头来,用那双兴奋的金色眼睛看了他俩一眼。克里姆林宫的办公室,还带有皇室徽章的遗迹,一张长长的橡木桌子,战友们的脸上带着倦容,爬满了一道道坚定和凶狠的皱纹,眼中闲烁着炽热的光芒,在那些夹鼻眼镜、深色的大胡子和灰白的鬈发之间,有一张镇静的高加索脸庞,还有那副浓密的栗色唇须和那双干巴巴的淡黄色眼睛,放在一摞纸上的那只烟斗,其内部已经烧糊了。

  别洛谢尔采夫接收到了从那具半腐烂的身体上发出的无声的信息,他竭力想猜透其中的含义。这具躯体在怀旧,它被强制性地留在另一个时代,那个时代在肉体上吞噬了他的朋友和敌人,他爱过的女性,被处死的沙皇,那些骑着烈马从高加索一直冲到维斯瓦河(位于波兰。)畔的骑兵军战士,那些为沃尔霍夫水电站(位于列宁格勒州的沃尔霍夫河上。1921—1926年问建造,以列宁的名字命名。)浇注混凝土地基的工人,那只在白雪皑皑的林中空地上一闪而过的狐狸,那尾在伏尔加河的波涛中跃起的鱼。那只环绕着伊凡大帝钟楼飞翔的鸽子。这具被毒液浸泡过的躯体,已经无力继续置身于另一种生活,另一个时代。它在吁求自由,它想获得释放。

  别洛谢尔采夫明白,那个伟大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那个时代脱离了历史,就像日珥一样。他别洛谢尔采夫自己,也终结在了那个完结的时代里,获得了最有力的、最佳的体现。

  他的爱情,他的服务,他生活的最高意义,都在这个神秘的日珥中燃尽了,这个日珥来自宇宙隐秘的深处,它化身为一个人,这个人僵死的、让人嫌弃的肉体,就被放在卷成条状的不干净的毛巾上,吊在搪瓷浴缸的上方。

  别洛谢尔采夫走出这个地方,来到隔壁的房间,在这里,“死人医生”早已把别洛谢尔采夫抛在了脑后,对着电话滔滔不绝,正在批驳一种转移堕落灵魂的理论。别洛谢尔采夫离开实验室,走进了公园里的树林,秋天就像一只羽毛蓬松的金鸟,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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