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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

山南水北:韩少功归隐乡野之作-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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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爹的生意一天天更见冷清。我去找他剪头的时候,在几间房里寻了个遍,才发现他在竹床上睡觉。
  “今天是初八,估算着你是该来了。”他高兴地打开炉门,乐滋滋地倒一盆热水,大张旗鼓进入第一道程序:洗脸清头。
  “我这个头是要带到国外去的,你留心一点剃。”我提醒他。
  “放心,放心!建伢子要到阿联酋去煮饭,不也是要出国?他也是我剃的。”
  洗完脸,发现停了电。不过不要紧,他的老式推剪和剃刀都不用电——这又勾起了他对新式美发的不满和不屑:你说,他们到底是人剃头呢,还是电剃头呢?只晓得操一把电剪,一个吹筒,两个月就出了师,就开得店,那也算剃头?更好笑的是,眼下婆娘们也当剃匠,把男人的脑壳盘来拨去,耍球不是耍球,和面不是和面,成何体统?男人的头,女子的腰,只能看,不能挠。这句老话都不记得了么?
  我笑他太老腔老板,劝他不必过于固守男女之防。
  好吧好吧,就算男人的脑壳不金贵了,可以由婆娘们随便来挠,但理发不用剃刀,像什么话呢?他振振有词地说,剃匠剃匠,关键是剃,是一把刀。剃匠们以前为什么都敬奉关帝爷?就因为关大将军的工夫也是在一把刀上,过五关,斩六将,杀颜良,诛文丑,于万军之阵取上将军头颅如探囊取物。要是剃匠手里没有这把刀,起码一条,光头就是刨不出来的,三十六种刀法也派不上用场。
  我领教过他的微型青龙偃月。其一是“关公拖刀”:刀背在顾客后颈处长长地一刮,刮出顾客麻稣稣的一阵惊悚,让人十分享受。其二是“张飞打鼓”:刀口在顾客后颈上弹出一串花,同样让顾客特别舒服。“双龙出水”也是刀法之一,意味着刀片在顾客鼻梁两边轻捷地铲削。“月中偷桃”当然是另一刀法,意味着刀片在顾客眼皮上轻巧地刨刮。至于“哪叱探海”更是不可错过的一绝:刀尖在顾客耳朵窝子里细剔,似有似无,若即若离,不仅净毛除垢,而且让人痒中透爽,整个耳朵顿时清新和开阔,整个面部和身体为之牵动,招来嗖嗖嗖八面来风。气脉贯通和精血涌跃之际,待剃匠从容收刀,受用者一个喷嚏天昏地暗,尽吐五腑六脏之浊气。
  何师傅操一杆青龙偃月,阅人间头颅无数,开刀,合刀,清刀,弹刀,均由手腕与两三指头相配合,玩出了一朵令人眼花缭乱的花。一把刀可以旋出任何一个角度,可以对付任何复杂的部位,上下左右无敌不克,横竖内外无坚不摧,有时甚至可以闭着眼睛上阵,无需眼角余光的照看。
  一套古典绝活玩下来,他只收三块钱。
  尽管廉价,尽管古典,他的顾客还是越来越少。有时候,他成天只能睡觉,一天下来也等不到一个脑袋,只好招手把笑花子那流浪崽叫进门,同他说说话,或者在他头上活活手,提供免费服务。但他还是决不焗油和染发,宁可败走麦城也决不背汉降魏。
  大概是白天睡多了,他晚上反而睡不着,常常带着笑花子去邻居家看看电视,或者去老朋友那里串门坐人家。从李白的“床前明月光”,到白居易的“此恨绵绵无绝期”,他诗兴大发时,能背出很多古人诗作。
  三明爹一辈子只有一个发型,就是刨光头,每次都被何师傅刨得灰里透白,白里透青,滑溜溜地毫光四射,因此多年来是何爹刀下最熟悉、最亲切、最忠实的脑袋。虽然不识几个字,三明爹也是他背诗的最好听众。有一段,三明爹好久没送脑袋来了,让何爹算着算着日子,不免起了了疑心。他翻过两个岭去看望老朋友,发现对方久病在床,已经脱了形,奄奄一息。
  他含着泪回家,取来了行头,再给对方的脑袋上刨一次,包括使完了他全部的绝活。三明爹半躺着,舒服得长长吁出一口气:“贼娘养的好过呀。兄弟,我这一辈子抓泥捧土,脚吃了亏,手吃了亏,肚子也吃了亏呵。搭伴你,就是脑壳没有吃亏。我这个脑壳,来世……还是你的。”
  何爹含着泪说:“你放心,放心。”
  光头脸上带着笑,慢慢合上了眼皮,像睡过去了。
  何爹再一次张飞打鼓:刀口在光亮亮的头皮上一弹,弹出了一串花,由强渐弱,余音袅袅,算是最后一道工序完成。他看见三明爹眼皮轻轻跳了一下。
  那一定是人生最后的极乐。


63 瓜菜


  电话和摩托车在乡村最适用,方便了大家联络,省了好多时间和脚力。其次是电视,虽然有些节目不一定让人们全看明白,但至少给夜晚添了些热闹。乡下利用率最低的现代器具要数冰箱,因为瓜菜都在地上,随吃随摘,用不着冷藏。大部分肉食多以腌制,熏制,晒制等方式保存,山民们在这方面的习惯不易改变。
  收亲嫁女之时,照城里人时兴的规矩,一套电器必须齐备,其中冰箱还是断不能少。只是冰箱买来以后大多不通电,塞满衣服或农药,有时候甚至装上几袋谷种,算是个密封杂货柜。
  这样,在相当一段时间,我家的冰箱就比较特别,也承担着某种义务和责任。左邻右舍遇到一点鲜肉确需存储,以备客人或匠人的光临,就一碗碗端到我家来,塞入冰箱临时寄存。他们避免了大冰箱保管小物件的浪费,但使我家冰箱里的物权过于复杂。有一次我忘记了这一点,打开冰箱,抓到肉就下刀,结果把人家的东西吃掉了。
  我家的冰箱公共化了,菜地也是半公共化。那天一个后生走进我家院门,见瓜架下有菜瓜,拧下一个就吃,还厚颜无耻地说不错,说好甜,说好脆,简直是打上门来的强盗一个。其实,这也是我少见多怪。村民们在瓜菜方面的私权观念薄弱,莫说是摘一个瓜,就是摘一篮子瓜,只要别人的园子里有,也算是摘了白摘,不摘白不摘。
  初春时节,菜地上有点青黄不接,我们提着篮子去山上采香椿、蕨菜、蘑菇、春笋一类。沿途遇到村民,尤其是那些农妇,都会领受她们笑眯眯的招呼:“有菜吃没有?”意思是问要不要在他们那里摘点什么。或许,他们会问得更具体一些:“有苋菜吃没有?”“黄瓜出来了没有?”“豆角下种了吗?”……这时候,如果你朝她们的园子里看一眼,对那里的形势表示赞美,或表示惊讶,那就更不用说了,她们随手找来一个塑料袋,往菜园里匆匆而去,接下来的形势不言自明。
  农妇之间的事务主要是瓜菜外交。一丝微笑,两句称赞,还有日后路上的一声招呼,都相当于超级信用卡,足以偿付大堆瓜菜的馈赠,足以换来客气推让之间复杂而激烈的拉拉扯扯。正因为如此,医生吴胖子最不愿意种菜,也不理解我们为什么种菜,有一次见我往地上挑粪,眼睛瞪成了两个铜钱:“吃这样大的亏呵?你们家里是住了一个排,还是住了一个连?”
  “你还好意思说,你看你的菜地,都荒了!”
  “荒了好呵,退耕还林,绿化祖国。乡政府就要奖给我镜框子。”
  “你钱多可以买菜吃。我们穷鬼不种吃什么?”
  “买什么买?我才懒得买哩。”他得意地吹嘘,“等天一黑,我提着篮子往门外一走,这峒里的菜不都是我的?”
  “人家用手电筒一照,会有你吴胖子的好看。”
  “那能怪我么?我碰到了岔路鬼,走错了菜园子。要怪只能怪岔路鬼,能怪我么?”
  这种懒汉理论和强盗宣言居然未受到批判,在场的几个人反而哈哈大笑。见他光天化日之下开始侵夺路边邻家的豆角,有人还当场指导:“胖子,你摘这边的,这边的嫩一些。”
  不过,吴胖子的强盗式共产主义眼看着快完蛋了。镇上的一些贩子开始进山收瓜菜。接着,随着有些富裕户开始买菜吃,一些路边小店里便出现了有价瓜菜,虽然买主不多,但已引起村民们悄悄议论。有一天,我妻子看到路边某农户的空心菜肥美无比,不觉心动,想贪点小便宜,凑上前去一个劲看菜园,见对方没什么反应,又一个劲夸菜园,尤其是夸赞空心菜长得逗人爱。不料一套老经验不管用,主妇不大认识她,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对她的花言巧语无动于衷,眼睛眨巴眨巴,径自修理水桶去了。
  妻子追在她屁股头微笑和诱导,对方仍是启而不发,虽然给了她一把椅子,但一片菜叶也没给她。
  这也就是说,朋友式的共产主义也不大灵了。
  如此惨痛失败,让我笑了好久。


64 非法法也


  邻村的两个后生惨遭大祸。一个电工,一个帮手,架设外线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突然呵呀一声,双双翻倒在水田,水淋淋的身体抽搐不已。
  有人怀疑他们违章操作。有人怀疑另有第三者肇事,比方说在配电间冒然合闸。到最后,几乎所有人却一口咬定了供电公司:施工前缺少培训,施工时没有监督,材料质量也可疑……总之他们应对死人负责。当时公司总经理把汽车停在村口,不打算进村了。村民们将汽车团团围住,七手八脚要连车带人抬进村去,抬到惨兮兮的灵堂前去。他们一开始并没想到什么钱,但既然时逢丧礼,狗屁总经理对死者看都不看一眼,鞭炮没有放一挂,祭幛没有送一条,撒腿就想走,实在太没人味,是可忍孰不可忍!
  掀了它!掀了它!开个铁乌龟来吓哪个?有人冲着汽车大吼。如果不是村干部及时赶来,人们的扁担和锄头还要砸在车上。
  总经理只是不想沾包,但不合人情的躲闪犯了众怒。也许正是这一点使舆论全面恶化,使他陷入了是非难辨的泥潭。人们异口同声要求供电公司对事故负责,相干和不相干的恶语都一齐砸过来。加上死者的亲属在场号啕大哭,人见人怜,人见人悲,妇人们泣声纷起,急得总经理满头大汗,钻地无缝,插翅难飞,捐出了两百元还不够,向所有人赔笑脸还不够,最后只得答应承担责任,一咬牙,给两家各赔十二万。
  到了这一步,乡长才及时地出现,连声说自己来迟了,来迟了,劝退了几个吵闹的后生,然后接总经理去吃饭,算是压惊和联谊。
  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灵堂里的调解已经完成。但这算什么调解?我私下里已隐隐约约知道肇事的第三者是谁。这就是说,肇事者并没有承担责任,供电公司却在相当程度上代人受过。在全面推行法制建设的今天,这一结果大可奇怪。
  贺乡长对我说:“是不是有人肇事,这不难查。但查出来又如何呢?他赔得出二十多万吗?赔不出。查来查去的结果,不但要毁掉两家人,还要毁掉第三家,你说是不是?”
  他的意思是,肇事者家里也太穷了,经不起罚。而受害者的家里呢,如果没有补偿,就只能讨饭。
  “但事实总归是事实……”我支吾。
  “事实是:现在三个家都有了活路,有什么不好?”
  “那供电公司是不是有点……”
  “你是说冤枉?是有点,但他们放点血,也是九牛一毛,不过是酒楼里少买几张单,麻将桌上少放几个炮。你还不知道他们?”
  我无话可说。我以前只知法度的重要,但眼下不得不承认,法外有法,非法法也。山民们心目中自有一套更为重要的潜规则。这种规则在后果与动机之间更关切动机,比如考虑到肇事者并无恶意,因此须从轻发落;在死者与生者之间更关切生者,比如考虑到两家遗孤都要活人,那么补偿就比查案更重要。他们还怀恨供电公司赚得太多,太容易,太霸气,差不多电霸一个,这次切不可放过。这一切算计如果不是颠倒黑白,至少也是颠倒主次,活脱脱造出了一个假案。但山民们认为此事办得天理昭昭无可置疑。他们不约而同不假思索地胡言乱语,乡村干部也不约而同不假思索地两面三刀,反正是要逼供电公司掏银子——何况公司也不是完全没有责任。
  我不大能接受这种胡来和恶搞,但三个贫困家庭(受害两家加肇事者一家)由此免了灭顶之灾,在没有工伤保险的情况下能继续活命,又不能不说是各种结果中最让人心安的结果。我能说什么?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村民们对结局一派欢喜。
  有人说:“他们死得好呵!你想想看,一没有吃药,二没有打针,三没有动刀子,什么苦都没有吃,就像一觉睡过去了。这种死法哪里去找?”
  另一个说:“哪里死了呢?明明还活着呵。老人还由他们养,堂客还由他们养,连娃崽的学费也还是由他们出,只是家里少了一个影子。没关系的,同外出打工差不多。”
  还有一个更是无限憧憬:“我下次一定要给供电公司打工去!吊颈也要挑棵大树不是?跳河也要选条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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