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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

初夜 作者:唐颖-第8部分

小说: 初夜 作者:唐颖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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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气象预报说后面三天都是晴天。”蝶妹报告说。蝶来即刻喜笑颜开,从书包里翻腾出一本连环画《茶花女》作为奖励借给妹妹看一天,但这本书到了晚上便被妈妈没收了。
  国庆那天早晨,蝶来和她的弟妹穿着妈妈为他们赶制的节日新行头,那是两套一模一样上装裤子都是灯芯绒的服装,弟弟也穿灯芯绒,却是姐姐早年的红灯芯绒衣裤被妈妈染成咖啡色。染色一事全家瞒着弟弟,因此他还以为是新衣服呢。
  两姐妹手里捧着糖果饼干各一包,那是经过包装的食品礼物,每包各有四块万年青饼干两粒大白兔奶糖,这已是当年档次最高的饼干和糖果了。蝶妹在食品纸袋外精心地扎了一朵缎带蝴蝶结,曾扎在幼年蝶来姐妹辫梢上之后又被蝶妹小心收藏起来的蝴蝶结,蝶妹在这些生活细节上富于创意的小举动总是让姐姐望洋兴叹。
  那栋站立在淮海路转角上的房子呈三角形状,其尖角凸出端的窗子正好是妹妹同学家的客厅,七十年代的上海旧洋房,能有一间房专门用来做起居室是少见的奢侈空间。是的,这间房没有安床,有三人沙发和书橱,面墙的梳妆台上三面镜子就像三扇门可以开开合合,房间中央有一张铺着玻璃台板,台板下衬着镂空白棉纱钩花台布的长台子,长台子是西洋餐桌风格,四面围着六把有弹簧的软椅子,软椅子套着与褐色柚木家具配色的咖啡和赭黄格子布套,铺在长台上的镂空棉纱钩花台布也覆盖在沙发扶手和梳妆台上。总之这是一间洋里洋气的房间,飘荡着一缕与时代相悖的浪漫温馨的气息,在七十年代,有点触目惊心。
  为了让他们看游行,这家女主人把窗台上的盆栽移到长台上,使这张铺着镂空花台布的餐桌更显标致和富于情调,无疑的,蝶来觉得这个家比她自己的家更理想。
  妹妹同学的母亲出来招呼他们,拿来比他们送去的礼物更为精致的饼干和糖果,她是个气质妖娆的女子,虽然衣着远比徐爱丽朴素,你能想象这样的女子要是打扮好将非常夺目。
  蝶来觉得,她想象中的母亲该是这个形象,她想起好些年前她告诉妹妹,她相信自己真正的父母在别处,为此而受到跪搓衣板的惩罚。蝶来在这间陌生的客厅再一次失落地发现,某种愿望已成了别人的现实。
  她和妹妹加上妹妹同学三个女孩以及弟弟站成一排正好把窗子铺满,因为是在拐弯角度,没有树阻挡,有个相对开阔的视野,看游行无遮无挡,蝶来一厢情愿地希望每年游行都站在这个窗口。
  游行队伍出现之后,女孩子们尖叫着,挥着手,甚至把手里的糖果扔出去,就像二十年后的新潮观众。她们的欢乐感染着那家的家长,母亲,那个妖娆的女子,和她丈夫,貌不惊人的中年男子一起趿着拖鞋从卧室出来站在她们身后加人观看的行列。于是,女孩们叫嚷得更起劲,她们看见了唱李铁梅的演员,那个年轻花旦是革命年代的美的偶像。突然,蝶来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客厅外进来,他竟是海参,他冷漠地朝窗外瞥了一眼,似乎听而不闻那里喧天的锣鼓声。
  蝶来很奇怪海参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家庭,或者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她禁不住回头去正视这个多少有些荒谬的事实,于是他们两人的视线便越过这家男女主人的肩膀相遇。没错,这个人的确是海参,穿的衣服都是上学时穿的藏青色上海衫。那种上海男人最爱穿的前襟是拉链的春秋季外套,在少年的个子矮小的海参身上,显得落拓和老气。
  每每与海参视线相遇,蝶来的反应都是一样的,便是还他一个白眼。其实海参很少与她正面相视。仅仅是在某些片刻,他们的视线突然相撞,通常是在她自得自满自我感觉良好的时候,她会瞥见海参的目光,那目光仍然含着一丝阴郁,她的心立刻发虚,继而转为悻悻然。
  因为中间隔着一对成人,蝶来的自眼即刻被自己的眼睑盖住,好像她朝他眨了眨眼,他朝她一笑,是明快的笑,显得有点热情。蝶来有些吃惊,最大的惊讶是为何他也出现在这里,也许他是他们家的邻居,这栋看起来体积超大的公寓楼,住上个把同学一点不稀奇。
  她这么自问自答时,“白毛女,白毛女来了……”两个女孩的尖叫掠去了蝶来的疑问,那个饰演深山里的白毛女的芭蕾演员走在舞剧团行列的第一排,她有一对凹陷的覆盖着浓郁睫毛的大眼睛和高高翘起的美丽臀部,蝶来和她的妹妹们一声声地惊叹着,无疑的,她携带着一个比她们的现实更要生动鲜活的世界。那时,跟着游行队伍一起行进的喇叭里响起了《白毛女》插曲,游行队伍和观众跟着乐曲合唱起来,窗口的女孩们更是忘乎所以,仿佛窗口的高度给了她们尖叫的特权。
  游行队伍一走走了两三个小时,好像一时还走不完,身背后响起摆放饭碗的声音,“吃饭吧,一边吃一边看。”女主人轻轻拍拍蝶来的肩膀,温柔地招呼着。
  蝶来回过头再一次吃惊地看到,海参站在长台子边上正盛着一碗碗饭,蝶来拍拍妹妹轻声问:“他怎么在这里?”其实声音并不轻。
  “他是我哥哥!”妹妹同学回答道。
  蝶来狠狠地白一眼妹妹,不甘心地问这家女孩子:“你不是姓胡吗?”
  “我跟我爸姓,我哥哥跟我妈姓,他叫俞海嵩。”女孩答。
  “我们家是男女平等的模范家庭。”海参笑嘻嘻地说道,带着些嘲笑,从蝶来的视角看过去,是油腔滑调。
  蝶来怔了片刻,之后,毫不掩饰她受骗的气愤,拉起妹妹和小弟欲朝门外走,那时小弟正扑在窗上看游行看得起劲,现在却莫名其妙被姐姐拉走,嘴一瘪就要哭了。
  “不急,看完游行再走吧!’'女主人,也就是海参妈挽留道。
  但是蝶妹已看出蝶来压抑住的脾气随时有爆发的可能,便俯身在小弟耳边说着什么,也许已经许诺了什么,小弟小嘴一瘪一瘪竞也忍住了,虽然眼泪汪汪倒也没有放声大嚎,跟着两个姐姐不情不愿地离开了窗口,那个宛如是一场戏看到一半的观众席。
  蝶来胡乱地朝海参的父母道别后,扯着弟妹飞速离开了他们的家,下了楼拐进通向自己家的小马路,蝶来便朝妹妹发作了,“你明明知道他是我的同学,是不是?”
  妹妹胆怯地把脸转开。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不知道这样做我很没有面子吗?”她的身体跟着妹妹的脸转,大声责问道。
  “为什么没有面子?”妹妹问。
  “为什么不看游行了?”弟弟问。
  “我讨厌这个叫海参的小男人!”她向他们喊。
  “小男人?”妹妹和小弟一起惊问,突然都笑起来。
  “小男人,小男人!”他们好玩地学舌着。
  蝶来狠狠推了妹妹一把,转身飞快地朝自己家走去。妹妹拉着弟弟奔跑着追赶她。
  这时,游行队伍已经结束,观众们,也就是市民们朝他们行走的小马路拥来,很快,他们三条稚嫩的身影被游行散去后的人潮淹没了。
  
  第二部
  
  “最近阿三好像在交女朋友。”
  蝶妹说道,她和蝶来走在家门口的小街上,朝着自家的弄堂去,远远便看到阿三伴着一女子从弄堂里走出来。
  “听说这女的和阿三一个厂,比阿三大两岁,但人家是团支部副书记,他妈喜欢的那一型。”
  尚有一段距离,蝶妹向姐姐飞快地输送着情报,蝶来默默倾听,自从去农场,她突然变得沉静。她已离家去郊区崇明岛一年,虽然一年中可回家休假两三次,但蝶来却对家、对妹妹、对弄堂、对整个城市有一种疏离态度。
  阿三和女子近前,十九岁的阿三高高的个子,却长着一张稚气远未脱尽的脸,他轻快的脚步一颠一颠,额前一缕头发有节奏地跳动,走在小街上俨然是个英气勃勃的小伙子了。旁边的女子脸容端正,短发不过耳,穿一身蓝,朴素得过分,也许是团干部的缘故,神情还有些冷峻,带着些好为人师的味道.但也不乏厚道。
  突然,蝶来眯起细长的眼睛朝着近前的阿三嫣然一笑,很妩媚。阿三一怔,脸有些红,但马上笑开来,脸颊上是深深的酒窝,将浓郁的孩子气漾开来。“回来了?怎么样,还好吗?”他几乎是快活地问道。四肢身体雀跃着年轻男子的活力。
  “不怎么样!你看上去不错嘛!”  她笑嘻嘻地横他一眼,长长的眼梢撩人的,于是他怔怔的,然后还她一瞥渴望的笑眸,“你也不错嘛!”
  他打量着她,她的笑靥像吸铁石吸住他的目光。
  旁边的女友倒像个不相干的路人。似乎为了冲淡身体语言的过于活跃,蝶来便顾左右而言他,“你妈好吗?向她问好,改天去看她。”
  两双人擦臂过去后,蝶妹笑着揶揄,“哟,去了崇明,人反而有礼貌了!”
  蝶来不响,突然的沉寂与刚才的活跃形成反差。
  蝶妹便去看姐姐的表情。
  她细长的眼睛朝妹妹一瞥,声音清亮,“撬掉她!”
  “你说什么?”蝶妹吃惊,她不是不明白,而是需要证实。
  “撬掉阿三女朋友呀!”蝶来笑了,媚人的眼梢勾画出一抹蝶来特有的魅惑和凌厉,这是她要做“坏事”的表情,这表情只有蝶妹懂。
  “怎么撬啊?”妹妹来了精神。
  蝶来想了想,“后天是礼拜天,把阿三叫m来。”看看妹妹疑惑的表情,“我会写纸条给他,你帮我送过去。”
  蝶妹似笑非笑,待要说什么,已进弄堂,两人互睃一眼便噤声。
  已是仲春,家家户户都打开窗户,弄堂的每家后门也打开了,你甚至闻得到粽叶的香味,快到端午节了吗?已经有人家在包粽子了。
  蝶来怔忡了半晌,这粽叶香让她惆怅不已,春天眼看就要去了,而她可以待在上海的日子只有t天。已经用掉两天了,她想到。
  “阿三,星期日下午农展馆有个书画展览,有我的书法作品,你不是有照相机吗?帮我拍几张照,我要做纪念!”
  蝶来给阿三的纸条也是带着几分颐指气使的命令语气,蝶妹把纸条送过去时还是黄昏,阿三的女朋友要留在他家吃晚饭,所以那时还没有走,这天是他·132·们俩的厂休日。
  阿三一口答应,岂止是一口答应,还有些受宠若惊。礼拜天是他的工作日,阿三将要想办法弄到病假之类才能离开厂,当然这是阿三的事,蝶来才不为这其中的细节操心。
  重要的是,她仍能指挥阿三,自然,到这一天她仍指挥得动阿三,但之后就不知道了,如果阿三的恋爱关系稳定之后。不知为何,蝶来有预感,无论阿三跟哪个女人好,他都会去顺遂对方的心意,因为阿三太喜欢女人了。
  她不要阿三将对一个她不认识的女人言听计从,凶为,“阿三是我的。”今天,在小街上遇到阿三和他的女友,蝶来嫉妒地意识到。
  “撬掉阿三女朋友的前提是你必须做他的女朋友。”蝶妹警告地提醒道。
  “做就做,有什么关系?目前,我也没有碰到比阿三更好的人。”蝶来无所谓地耸耸肩。
  两姐妹沿着复兴公园的河浜兜圈子一边说着话,为了避开家人耳目尤其是喜欢管她们事并把她们的“事”汇报给妈妈听的十岁的小弟,以及喜欢管一切人闲事并把“闲事”传播给全弄堂人听的徐爱丽,她们便来到家附近的公园说话。
  黄昏时的公园跟早晨一样突然就热闹起来,附近的居民都有公园月票,早晚两头要来此,散步锻炼,或者说是接受抚慰,如果说在这个商店货物架空空、大街上灰蓝一片的时代,还有什么能够让正在枯萎的感官得到润泽的话。
  这个季节的公园花期正盛,更何况复兴公园特有的欧洲情调,草坪四周镶着绿漆新鲜的低矮铁栅,两端是修剪得极低矮与草坪呼应的花圃,公园的中心部分是大棵大棵的梧桐树,每一棵树干围绕着一圈漆成绿色的长条椅,椅上挤满了老弱病残人,他们齐齐有一股获得赦免的侥幸的休闲状态。
  而林荫道两旁,隐匿在树林边缘的长椅上坐着情侣,黄昏后情侣多时,一条长凳要挤上两对人,天暗后,他们的举止可以更放开一些,但那时会有戴红袖章的治保人员拿着大号手电筒照来照去,到处干扰正在宣泄着荷尔蒙的情侣们。
  转到这样一条夜来时便挣扎有声的林荫道,刚送了纸条并得到阿三允诺的蝶妹却有了几分不安,虽然她忍不住要去参与姐姐的恶作剧。
  “他以前要跟你好,你不要,现在人家有人了.你却又要他了。” 
  “那当然,抢来的东西有味道。”
  脱口而出,这是蝶来的真理,蝶妹伸伸舌头,“好恐怖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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