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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部分

收获-2006年第3期-第69部分

小说: 收获-2006年第3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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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有责任。你别急……他越讲我越糊涂,一直到妹妹把姐姐找回来,他将长女从贴身衣服里拿出的带着体温的金镯接过再交给我,我才明白:他为了安全与责任,让长女将金镯带在身上整天在外面游荡。就这样长女带着它在街上逛了两天!我的泪水雨般滴落在这只金灿灿的镯子上。从此叶叔叔成了我终生的朋友、师长、父辈。 
  可母亲并没有好转,见到金镯,她没有我想象的那种惊喜,反而惶恐不安说她不要了。我只得将它交给外婆收藏。我要离家回校,母亲惊恐地一把拉住我,说她害怕,让我在家陪着她。看她失神无助的样子,我就滞留在家了。过了几天,学校来了一张通知,让我回校参加革命。家里这个样子,从我的思想深处来说,我也害怕回校。我害怕那种疯狂、歧视与一种不可测的莫明的东西。后来听说学校停课了,我更有理由赖在家里了。 
  家里无所事事。所有的书都没有了。其实即使有书,我也没这个心思——母亲要么哭泣,要么呆坐,从批斗结束起不再出门。我呢,买菜帮外婆做家务之余,便看满街的大字报。一天我偶然看到一个上海工人造反组织的传单,说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那些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到处抄家是走资派妄图转移斗争大方向。我顿时眼睛一亮,感到我妈有救了。当时我真的什么也不懂——只感到风云莫测世事难料,走马灯似的让人眼花缭乱、晕头转向。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我必须救母亲!那么现在不是个机会吗?如果我能让我家平反,那不是万事大吉了?我的父亲早已成为历史,而且我家现在是工人家庭! 
  于是我书写了告状申诉信。为了安全保险起见,我又一次趁着昏暗的夜晚来到叶叔叔家。记得那是炎炎酷暑,天热得一点风也没有。叶叔叔将我引到亭子间,将窗帘拉拢,门关上,将台灯压得低低的伏案看信。我看到汗水从他的脊背一颗颗沁出来、聚集、不堪承载时又连成一线向下直淌。我替他扇风…… 
  看毕,他回过脸,我在他眼睛里看到的是沉重的忧虑与担心。他直视着我的眼睛,问我为什么不让母亲自己出面写?“她反正是个家庭妇女,最坏也坏不到哪里。而你青春年少,生命才刚刚开始。现在的形势谁也估摸不准。万一弄不好,你不是成了替反动家庭翻案的孝子贤孙?这辈子你还怎么做人?你再考虑一下,这不是开玩笑的……” 
  我抬起头,带着那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不用考虑了。母亲卧病在床,怎能以她的名义?再说,我以一个女儿、一个小姑娘的身份更容易将信写得动人。至于后果,我已经想过了:大不了死。真的,这样的生活我已经受够了!” 
  他讶异地注视着我,想说什么最终又什么也没说。接着,他替我改起来。一边改一边自嘲:我也只是做点文字游戏而已,到时如果出了事可以辩解。只是到那时,任何辩解都是无济于事的。 
  那天我将抄好的信揣在口袋里,怀着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走出家门。 
  那个工人造反组织的地址是早就打听好了的,在巨鹿路。但对于一个穿梭于学校、家庭两点一直线的闭塞女孩,仿佛远在天边。又适逢什么人静坐示威,公交车不开,我只得一路走一路问过去。我记得从东到西,几乎穿越大半个上海,走了很长很长时间才到。 
  我走上台阶,跨进门厅,见左右是红漆门。右边的屋子里人声嘈杂。我在房门口站住了,头倚在门框边朝里张望。红漆地板上盖着杂乱的脚印,但那种昔日的华贵仍顽强地从粗乱的尘垢中隐隐地显露出来。沿墙的壁炉架台上搁着一溜毛主席像。里面的工作人员三个一伙五个一堆正激动地议论什么,还有两个伏案在书写什么。 
  我将头缩了回来,感到心跳得厉害。叶叔叔的叮咛又一次响在我耳边:你要慎重!那不是闹着玩的,关系你一生……害怕了?我问自己。一刹那,母亲的病态闪现在我脑际,我突然变得镇定与坚决。 
  我再朝里望了一眼。我不能这么不识相打扰他们的争论。那么能找的就是那两个伏案的人。迅速比较了一下,感到近门的那个似乎更和蔼一点。 
  我进门向他走去。“救救我妈妈!”我一开头这样说,而且声泪俱下。真的,这并不是我事先设想好的台词。我也不知道那个刹那,是什么使我完成了一个柔弱的女孩向成人的飞跃。英雄情结?还是情之所致?反正他听得专注,还让我不要哭。接着问我要书面材料。我呈上了我的信。也许我的文笔不赖,也许我的事例有其特殊性,也许一个小姑娘孤苦无依的眼泪能打动人,反正,他看得有点动情。我感到有了一丝希望。他将信收起告诉我让我放心,说他会想办法帮我解决的。我将信将疑。几天后,我家果然平反了。 
  平反的红榜没有改变母亲的病态。母亲仍在她臆想的惶恐中生活。幻听使她整天怀疑别人害她。她会偷偷躲在墙边听邻居家壁脚,想知道自己是不是上了黑名单;会杯弓蛇影地怀疑楼下刚买来的收音机是发报机对她盯踪;还认为电是黑帮用来毁她打击她的工具,因此在房间里用床单后来甚至是绝缘的橡皮胶布密密围挂;她会半夜起床跳着脚跟臆想中的黑帮对着骂……当继父与我劝她上医院看病,她便骂我们头脑简单,她从不承认有病当然拒绝看病。 
  我的“胜利”也为我找来了无尽的烦恼。母亲看出了我的“才华”,逼迫我写那永远写不完的告状信。我千篇一律地写,写得手酸手麻,还得拿着信到处跑。我无法跟她讲清楚,只得拿着告状信在街上转悠,转到中午才回家,如果是下午,则到傍晚才回家。有时甚至在黄浦江边一坐半天,逢叶叔叔厂休则到他家,回来还得编一套“上面的”话哄她。 
  我想上学校,学校早已停课。我感到生活是那么无望与无趣,一种从没有过的厌倦在我心头滋长。 
  一次为母亲要我上京告状我与母亲争执起来。真遗憾,那时我对精神分裂症理解得不像现在那样深,我总试着跟她讲道理,总试着将她从混沌迷蒙中拉出来。母亲是个个性极强的人,又因为古戏看得多,将子女的“孝”看得最重。我的劝说在她眼里是不可恕的顶撞,她勃然大怒,对着我吼道:“你给我滚!我养你这么大,还跟黑帮联合起来害我!” 
  个性也强的我,起身就走。她追着我的背影叫:“有志气出去别回来!” 
  我觉得自己的路断了。我来到黄浦江边,泪眼迷蒙地望着滚滚江水,这个世界上还有我留恋的东西吗?外婆的爱,那么温柔那么慈祥,但她挡不了母亲的刀言剑语;叶叔叔义薄云天,但无补于我的困境,然而却使我感到世间患难与共的温情是何等珍贵。霎时,我家平反前后我与他相处的节节幕幕在眼前一一涌现——他在记忆深处搜索唐诗宋词,他说一句让我跟一句,用浩瀚的文化滋润我的心灵并帮我打发无聊的时光;在我迷茫悲观时他用青松的精神鼓励我直面人生……我得向他告别! 
  我将内心的波澜与决定压人心底,和叶叔叔聊了两个小时。在他留我吃饭时我辞别了。我实在吃不下,也怕露马脚,因为我感到心中一股酸酸的东西直往嗓口冲。也许是我对久失的父爱的向往,也许在心底里我已将他当成父亲,在他送我出门时我竟破天荒地叫了一声:“爸爸!”然后头也不回匆匆走了。因为再迟一点,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他一愣之后快步追了上来,一把将我扯住,“发生了什么?你得告诉我!”于是他连拉带扯地将我拖回家,在他的小亭子间里他苦口婆心与我谈了整整五个小时。最后我告诉他我不会再回家了。他说可以,他收我当养女,就住他家。 
  我理解叶叔叔的真心,可现实吗?在我被爱严密地保护起来时,我脑海里颠来倒去的都是秦观的“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这些诗句。无寻处,但我求生不得求死也难。再说我已经答应他坚强。我必须突围——我不能给他带来麻烦,给他带来经济重负。他已有五个子女,已经是拿长期补助的困难户。 
  一星期后,我给杭州表姐写了信。求他们帮助找个工作。表姐回信让我到杭州从长计议。 
  到杭州后,他们告诉我杭州只有闲散劳动力才能找到工作。那就得先结婚。还问我认为表哥如何?表哥已满三十,是个好人,他的忠厚老实透进骨髓写在脸上。跟着他不会吃苦,这我知道。但这不是我憧憬的爱和婚姻。继而我又想到,小时候不是跟他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过几年?那么再跟他一起生活也没什么的。重要的是我可以有工作! 
  于是我在不懂爱情时就有了婚姻——我像一只狂风骤雨中的小鸟,找到了栖歇的屋檐。 
  我逃离了。可是继父无法逃离。可怜他1963年底与我母亲结婚只过了两年的幸福日子,便付出了整整三十年生命的惨重代价—— 
  喜欢热闹的继父,为了减少母亲怀疑,断了和一切亲友的来往;喜欢听收音机的继父,跟着母亲在幽微的烛光里过日子;为了母亲所说的自家的自来水有毒,每天跑近二十分钟的路到老虎灶打水;每天半夜被母亲的叫骂声吵醒,还得跟邻居道歉;甚至在患了胃癌后,依照母亲的主意竟没有上医院作任何的治疗!结果当然可想而知。母亲在将亲人一个个送走后,又长长地过了十年,2003年死在精神病院。 
  最后讲讲我的外婆。1972年初夏的一天,母亲上床后为避免声响赤着脚上楼听壁脚,外婆一觉醒来上厕所,不见了女儿心里焦急。她本来血压就高,未醒透一急,叫了两声母亲的名字就倒在了地上。几天后去世了。 
宁夏有个镇北堡
张贤亮 
  一 
   
  宁夏在哪里?坐在王府井或淮海路上的星巴克咖啡馆,你很难想象宁夏是什么样子。宁夏甚至比内蒙和青海还更少进入外地人的视野。你翻遍全国各地报纸的旅行社广告,很少见到一条来宁夏旅游的线路。1983年,那时出国几乎全部由组织部门外派,中国作家协会指派我跟严文井和陆文夫到北欧访问,文件居然下发到甘肃省宣传部。二十多年后的2005年,中央电视台来宁夏做我一个节目,摄制组在银川还住了几天,节目播出时,解说词竟是这样介绍的:“张贤亮住在内蒙古自治区银川市”。难怪我接到很多读者来信是从甘肃、青海或内蒙转来的。有时碰到多年没见的朋友,也会问,“甘肃那边怎么样?”“你在内蒙还好DE?”常常令我十分惭愧,似乎不是别人的错而是我的错。 
  其实,我自己在二十岁之前,也不知道“宁夏”二字是什么意思。1954年我十八岁时在北京上高中,因出身“官僚资产阶级家庭”,又属于“关、管、斗、杀”分子的子女,毕业前夕学校就找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将我开除。当时我家已完全败落,父亲身陷囹圄,母亲靠给人编织毛衣维持生计。我成了“待业青年”后,到刻印店去揽刻蜡纸的活儿,刻一张蜡纸五毛钱,刻印社提成三毛,我拿两毛。我一天能刻五张蜡纸,得一块钱,用以维持母亲、妹妹和我的生活。现在,“刻蜡版”已是“绝活”,只有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中大概还有那么少数几个,我就是掌握这种“绝活”的人之一。 
  1954年,北京就开始建设“新北京”,首先是要把北京市里无业的、待业的、家庭成分有问题的、在旧中国体制内做过小官吏的市民逐步清除出去,名曰“移民”,目的地是西北的甘肃、青海和新疆。我这样家庭出身的人自然是被迁移的对象。于是,在1955年7月,我携老母弱妹与一千多人一批,先乘火车到包头,再转乘几十辆大卡车长途跋涉了三天,才到当时称为“甘肃省银川专区”贺兰县的一处黄河边的农村。县政府已给我们这些“北京移民”盖好了土坯房,并且单独成立了一个乡的行政建制,名为“京星乡”,好像这里的人都是北京落下的闪亮之星,或说是陨石吧。乡分为四个村,每个村有三四十排土坯房,一排排地和兵营一样,前后来了数千人在这个乡居住。土坯房里只有一张土炕,散发着霉味的潮气。房屋在夏季怎么会发霉呢?后来我也成了老宁夏人时才知道,抹墙的泥一定要用当年的麦秸或稻草,如果用陈年发了霉的草秸和泥,肯定会有霉味。人们以为现代装饰涂料会有污染,殊不知古代的装饰涂料也会有污染。可是并没有人因为住在这种空气污染的房子里而得病,使我觉得现在的人越来越脆弱。 
  用麦草和稻草秸和泥抹墙,大概是人类从树上的巢爬下来开始盖房子就发明的,泥一直是古代的装饰涂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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