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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

风萧萧-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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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说:
“早点预备到内地去吧,需要钱,你不要客气,到我地方来拿。”
最后她说:
“现在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常来看我,除了我约你。”
我没有问她理由,匆匆出来,白苹竟是越来越神秘了,我心里有七分不安与三分担忧。
我一直回到家里,知道史蒂芬太太没有来过电话。从二时到夜里十二时,我前前后后少说也打了二十个电话去,她都没有回家。第二天我又去看她,但她的女仆说她一直没有回来,我请她的女仆于她回来时打电话给我,另外我还留一个条子。我现在担忧的不仅是史蒂芬,而且还担忧史蒂芬太太,难道她也被日军掳去了么?——这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十一日早晨,史蒂芬太太的音讯还是一点没有,但是我接到海伦的信,她说:
“徐:打了好几个电话你都不在,只好写这封信给你。
炮声毁灭了我歌唱的计划,毁灭了我的前途,毁灭我的光明与梦。人生到底是为什么?人类到底在干什么?我现在需要朋友,需要冷静的思想。
接到这封信请马上来看我,并请带我几本帮助思想的书。淡淡的月光中,我期望你一切的奔走忙碌都有灿烂的收获。我祝福着你。
海伦。曼斐儿
十二月十日夜”
穿着深色的常服,金黄色头发松散地披在后面,素淡的脂粉,静肃的表情,这是写这封信前后的海伦。曼斐儿,在读信的两点钟以后,我就在她的面前。
她露着惨淡的浅笑说:
“你消瘦了。”
“怎么?”我说:“你的身体不舒服么?”
“没有。”她低下眉梢与眼睫,轻微地说。
“你母亲呢?”
“她出去了。”
我把书交给她,她没有打开,接过去放在钢琴上,钢琴上放着花瓶, 瓶里的花似已有几天不换,显得黯淡与憔悴。我四周望望,顿觉得房中的空气已完全改变,所有的活泼已变成杂乱,所有清静已变成寂寞,像一个人的病后,像一张画的被蚀后,像一株花受过风雨的打击 , 像一块园地挨过牛羊的践踏;为太平洋的风云掠过了这里的屋脊,为黄浦江的炮声震动了这里的墙头!我感到烦躁与郁闷,我过去打开了窗,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可是这里什么都变了?”海伦低声地问。
“是怎么一回事?”我说,但是我立刻感到这句话激动了她的感触,她眉心起了薄颦,露出黯淡的浅笑,于是我振作了自己的声调,逼出轻快的语气,我一面跑过去,一面说:
“一定是你好久不歌唱了!你想,这间屋子,吸引过你多少的歌声?它靠你歌声而生存,靠你歌声而灿烂。你的歌声是这间屋子的粮食,是这间屋子的灵魂。但是如今它枯竭了,正如花失了水的培养,草失去了露的滋润。”
“……”她嘴唇微颤,但没有说出什么,痴呆地望着我微笑,在我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遇时,我亲切地问:
“是不是你好久不唱歌了,海伦?”
“我永远不再歌唱!”她含恨地说。
“那么,”我说:“这屋子就会憔悴,憔悴,以至于倒塌。” 我走到钢琴边去,我说:
“你看钢琴上都是灰,是灰!”我为她打开了钢琴。我过去请她:
“来,来,为我唱一只歌。唱一只你所喜爱的歌。”
“不,不。”她拒绝我。
“唱一支,为我,仅仅为我,我已经许久没有听你歌唱了。”
“不,不,”她眉头皱一皱,换了庄严的语气说:“不要这样勉强我。”
我看她心中好像有一种说不出的苦闷,又似乎要生气的样子,我没有法子再求,我沉默地坐下,无意识地微喟一声,抽起了一支烟。
但是她注视我一下,略一沉吟,好像用着许多力气似的,慢慢地从沙发上站起,迟缓地到钢琴边去,她坐下,突然轻拨着琴,渐渐地高起来,她开始唱歌。
是这样深沉,是这样悠远,它招来了长空的雁声,又招来月下的夜莺,它在短促急迫的音符中跳跃,又从深长的调中远逸,像大风浪中的船只,一瞬间飞翔腾空,直扑云霄;一瞬间飘然下堕,不知所终;最后它在颤栗的声浪中浮沉,像一只猛禽的搏斗,受伤挣扎,由发奋向生,到精疲力尽,喘着可怜的呼吸,反复呻吟,最后一声长叫,戛然沉寂。
我起初愉快地望着她掀动的背项,后来慢慢难受,像看护守着难产的产妇,于是我闭起眼睛,靠在沙发上静听,我感到我心弦抽搐,神经颤栗,眼泪在眼眶中涌腾,最后潸然从我面颊上流下。我拿出手帕,揩我的眼睛。
她阖上钢琴,我没有鼓掌,举目望她。她庄严地站起,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眶含着泪珠,缓步出来,走到原来的沙发上坐下,脸埋在手上,她竟呜咽地哭了。我没有话可以安慰她,我跑过去,俯身在她的耳边,我用最低的声音说:
“你的确成功了,海伦。努力!我期望你努力。”
她还是伏在沙发边上啜泣。
“努力,海伦。”我说:“永远为你祈祷。”
她还是伏在沙发边上啜泣。我站起,心里有说不出的沉重,我不知道她为何啜泣,也没有话可以安慰她,也不想给她劝慰。她歌唱的成就已出我意外,我骤觉得我非常渺小,在一个天才的面前,同在一个威赫的伟人,四周站着闪亮武装兵士的面前一样,我感到自己的渺小,我想离开那里,我轻轻地拿起大衣与帽,偷偷地走出去。
但就在我出门的当儿,我碰见了曼斐儿太太回来。她神情很匆忙,丰胖依然,但面色非常灰黯,见了我,她露出浅郁的笑说:
“徐,怎么,预备走吗?”她拉住我,又说:“在这里吃饭,我正要同你谈一谈。”
我只得同她进来,海伦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曼斐儿太太说:
“不舒服么?海伦!”
“没有,”她脸上露出苦笑,张开湿润的眼睛,对她母亲说:“你回来了?”
海伦也许发觉我走过,也许没有,她似乎没有关心我的存在,但是曼斐儿太太对于这场合似乎觉得奇怪,她知道我走,又看到海伦哭过,于是她用疑问的目光望望我又望望海伦,她没有发言,于是我先说了:
“曼斐儿太太,海伦的确已成功了,她刚才的唱歌,几乎使我昏晕了。”
“你唱过歌?”曼斐儿太太问。
“是的。”海伦说:“我发觉我第一次真的在歌唱。”
“你是说……” 曼斐儿太太似问又似解释地没有说下去。
“过去我的歌唱只用我的嗓子,今天我似乎用到了我的灵魂。我已经忘去我的嗓子,我觉得我的每一丝神经每一粒细胞都在歌唱。”
“愿意再唱一支么?”曼斐儿太太问。
“不,不。”海伦说:“只能有一次,偶然的碰到,偶然的碰到,奇怪,我自己也觉得奇怪。”
我沉默地坐在旁边,曼斐儿太太不再勉强她,悄然站起,对我们说:
“你们谈谈。”她留下黯淡的笑容出去。
海伦沉默着,但我注意到她刚才的情绪已经平复,我说:
“为什么又好久不唱歌呢?”
“算是为什么呢?”
“难道你的歌唱就为圣诞节的音乐会么?”
“不。”她说:“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兴趣。人生到底为什么?战争,金钱,我……”
“人生是一张白纸,随便你填。”
“必须填么?”
“事实上你每天在填,吃饭,睡觉,起来,坐下,头脑想,手动,活着就是在填人生的白纸。除非死去,你死了方才算是交卷。”
“那么什么是人生的意义呢?”
“就在白纸的填写。儿童拿到了白纸乱涂, 商人在白纸上写账,画家在白纸上绘画,音乐家在白纸上画音符,建筑家在白纸上打样,工程师在白纸上画图。”
“于是你在白纸上写哲学。”
“好好坏坏在上帝交我的白纸上填写点意义上去。”
“那么我……”
“歌唱,歌唱,歌唱,这就是你的意义。”
“……”她不响,歇了一会,忽然问:
“你近来碰见梅瀛子么?”
“梅瀛子,你没有碰见她么?”
“长远了。”
“我比没有看见你们还久。”我说。
曼斐儿太太进来,她邀我们到饭厅去。席上我们又谈到梅瀛子,谈到白苹,大家都好久不见她们了。于是我谈到史蒂芬的被掳,大家都感到人事的寥落,与变化的可怕,最后我说到史蒂芬太太没有音讯,我担心她会出事。
“史蒂芬太太?”曼斐儿太太说:“我在外滩碰见她。”
“她怎么说?”
“没有招呼,她坐在汽车里,想来没有看见我。”
“一个人吗?”
“好像还有两个男人。”
这使我非常奇怪,但是假如真是史蒂芬太太,那么她没有被掳终于得到证明。我问:
“你没有看错是史蒂芬太太吗?”
“没有,绝对没有看错。”
我的心宽慰了不少,我马上打电话到史蒂芬太太家里,史蒂芬太太不在家,我想告诉她女仆叫她放心,但是她的女仆知道是我,先告诉我昨天史蒂芬太太曾经派人去拿衣服用品,只是没有说出地址。那么史蒂芬太太的平安已经没有疑问,我挂上了电话。
饭后在客厅里,海伦不在座,曼斐儿太太开始告诉我她家里的情形。我想到外商银行都已落于日人之手,外侨是否可以提款,办法似乎还没有公布。而她们是没有男人也没有十分亲密的亲友的家庭,而且现在外侨的情形都是相同的,也很难有什么照顾飞那么她们的经济情形是怎么样呢?我顿悟到这间屋子空气黯淡的原因,我用最诚恳的语气低声地说:
“需要钱么?”
“但是……”她嗫嚅着,不好意思的望着我。我当时口袋里有七百多块钱,我把六百元给她。我说:
“先收着用,隔天我再送来。”
“不,不。”她不好意思似的不肯收。
“这有什么关系?曼斐儿太太。我们不是很好的朋友么?”
“……”她还不肯收。
“战争。”我说:“谁都有困难。我们应当互助,我情形比你稍微好一些,你尽管收着。”
曼斐儿太太用感激的眼光望着我,她收了钱握在手里。我说:
“明后天我再为你送点来,以后不够请随时同我说。”
“谢谢你的尊贵的好意。”
“我们是朋友,患难中自然应当互助。”我说:“但是你千万不要告诉海伦。”
“为什么呢?”她说:“海伦会同样感激你。”
“不,不,你千万听我话。”我说:“我知道像她这样爱自强的尊贵的个性,决不愿让自己的困难给外人知道的。”
“你太好了!”她露出和蔼光亮感激的笑容说。
“把钱收起来吧。海伦进来看见不好。”
曼斐儿太太把钱收在皮包里,我听见海伦在外面叫她母亲的声音。

二十一
十二月十三日,我终于接到了史蒂芬太太的电话,她的声音还是平常一样的安详。那时上海电话里很难说话,日本人派人在电话公司里窃听,一有怀疑就会出事情。所以我什么都没有问,她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闲雅恬静地问:
“可是徐?”
“是的。”我说:“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了 ,”她说:“今夜到我家里来吃饭好么?”
“好的。 ”我说。
六点半钟的时候,我到史蒂芬太太那里,她在那间乳白色 ,点缀着黄绿的房间招待我。她有点消瘦,但精神还是很好,没有一点不安与慌张。房间内空气,还是明朗而新鲜,瓶花非常艳丽,淡竹叶盆也碧绿青翠,叶上还有刚刚灌水的痕迹。她站起来,两只红棕色的狗从她的脚前站起,过来嗅嗅我的衣履,史蒂芬太太挥它们出去,接待我坐在她的对面,她说:
“你来看过我好几趟了。”
“是的。”我说:“史蒂芬怎么样呢?”
“在集中营 ,”她说:“很好,谢谢你。”她眼睛垂视着,似乎不想谈这件事。
“这些天你忙些什么呢?”
“为打听史蒂芬的下落呀。”她微喟着。
“没有需要我帮忙的事情么?”
“现在已经打听出 ,”她说:“他在浦东那面一个集中营里。”
“可以接见人么?”
“一星期一次,但限于直接的眷属。”
“你去过么?”
“昨天去过。”她沉郁地说。
“怎么样呢?”
“送点东西给他就是了。”她傲然微喟。
“有出来希望么?”
“没有。”她说:“除了交换俘虏的时候。”
她愀然无言,似乎为避免面上的哀容,她站起来,悄然背着我走向圆桌。我心中虽有说不出的同情,但是寻不出话可以安慰,我燃起纸烟,默默地望着她庄严的背影,我头脑里并没有思索横在她心头的问题,也没有考虑我们在什么范围内去帮助史蒂芬,我只是空虚而模糊的幌着我的同情与焦虑。
天色暗下来,她开亮了电灯,走到窗户边,望着窗外,拉上了 窗帘,于是回过头来说:
“是吃饭的时候了吧。”
她同我一同下楼,两只红棕的狗跟着我们。在饭厅里,我们对坐着,一瓶很大叶的雏菊隔在我们中间,使我们互相容易避免了对方的视线,好几次,她似乎有话要同我讲,但不知怎么,总没有讲出,我也像有许多话想谈,但竟不知要说什么话,非常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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