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电子书 > 文学其他电子书 > 风过白榆 >

第27部分

风过白榆-第27部分

小说: 风过白榆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一九八三年春天,平地刮起了一场大风。风从护城河畔的菜地刮起,将菜农的
塑料大棚连根拔掉,刮碎的塑料挂上白榆树的树梢。围着围巾的妇女一边扶弄着被
风吹得一蹋糊涂的豆角架和黄瓜秧一边哭泣,泪水把她们黑红爆皮的脸蛋和手背打
湿了。大风越过护城河堤,从城南的豁口涌进镇子,扫荡了原来的白卡片区,带着
尖利的哨声,席卷着尘土冲上了镇中心大街,刮断了灯光球场临时搭起的席棚外面
的旗杆。
    街上所有的人们都不得不背转身躲避风头,可恶的风将姑娘们的薄呢裙子的前
摆从后面掀起来,露出了带花的针织内衣,羞得她们无地自容。看见乘机偷窥的小
伙子瞪着迷红了的眼睛,她们虚虚地压住裙脚,嘴边不自觉地流露出说不清楚的笑
意。
    行刑的车队就在这场大风中草草行过,驶过三间瓦房的岔路口,开往城外大桥
下面的滩地,那里辟出一片滩涂做了刑场。
    罗小梅没去刑场,甚至没有参加在灯光球场召开的宣判大会,她当着街道办事
处工作人员的面撕掉了大会通知,撕得那些人十分尴尬,他们认定她不是麻木不仁
就是悲伤过度。这次宣布枪决的有杀害徐立群的凶手,还有导致罗小花自杀的元凶,
这样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她怎么可能不参加呢?最后他们一致认定,她肯定是伤
心过度了,劝慰她几句之后,他们离开了。他们理解地说:“不去也好,那太挤了,
才那么大个广场,要容纳几万人,太挤了。再说也看不清楚。”他们还没忘记提醒
她:大会之后照例要在镇子里游街,只要她想,她还可以看见伏法的凶手。罗小梅
一脸漠然,罗小敏拉着她的手抽咽也没能让她掉半滴眼泪。
    直到游街的刑车拐过浴池的门口,从专政路开向了另一条街,罗小梅走进了罗
云的屋子,她扶着门框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扑进了罗云的怀里,悲泣着说:“他们
连她们的名字也没说,他们到底没说她们的名字。”罗云泪流满面,搂住浑身发抖
的侄女,拍着她的肩头安慰她:“就是他们不说,人们也知道她们是谁,她们叫什
么不重要,关键是,关键是她们死了,她们再也活不了了。”她的泪水打湿了侄女
的脖颈。罗小梅抬起头,“他们只叫她们徐××,罗××,他们不知道她们的名字
吗?她们死了,难道连名字也死了吗。”她这才放声大哭,哭得几乎晕死过去。
    罗小梅神情恍惚地走出家门。她穿过镇医院门前的人工湖上的水泥桥,走过百
货商店的门口,绕过木器厂围着锈迹斑斑的铁栅,然后绕道穿过城南“白卡片区”
的市场,从那里走上了护城河堤,找一块干爽点的地方坐了下来。
    春天的河水泛着灰色的涟漪,河对岸的地里有孩子提着铁锹挖小根蒜和荠荠菜,
河畔的白榆树染上了深深的紫红色,每个小米粒大的红点都会长成一片绿叶,除非
树干在春天里就枯死掉。春天,这就是到来的春天吗?罗小梅泪眼模糊。她孤单单
地抱紧肩膀,无助地哭泣。在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关心她了,安慰她“这不关
我们的事”。因为“事情就落在自己的头顶上,想逃也逃不掉!”这两句话出自同
一个人之口,但这个人这会儿已经死掉了,肯定有一颗子弹穿过她的眉心,她就那
样一栽,死掉了。
    二十天前,她最后一次见到了陶小米,那是因为陶小米向法院提了最后的要求,
希望自己在临死前见她这个好朋友一面。“见她一面,我就彻底没有牵挂了。”
    法院将这句话转达给罗小梅,送信的人体谅地说:“你有权利拒绝,她毕竟是
杀你母亲的凶手。”可罗小梅毫不犹豫地跟上他走进了监狱的大门。
    在会面室,隔着一张桌子,两个人见了面。
    陶小米脸色苍白,双眼浮肿,她把带着手铐的双手平放在桌子上,两个人谁也
不说话,就那样看着。沉默了一会儿,陶小米的眼睛眨了眨,看得出她十分珍惜这
次会面机会。她清清嗓子,先说了话,声音十分沙哑。
    “你不想骂我吗?现在坐在你面前的是杀你母亲的仇人。”
    罗小梅下意识地摇摇头。陶小米竟然笑了一下,十分难为情地笑了一下。“我
知道你不会,小梅,你还记得十年前,我们在三通河边一起耻笑杨红的事吗?你还
记得在她死了以后我对你说了什么吗?对,当时我说那不干我们的事,现在我仍要
告诉你,这不干我们的事!”
    

    “但是你杀死了她,是你杀死了她!”罗小梅双耳轰鸣,她强迫自己靠在椅子
上,免得栽倒。
    陶小米虚脱一样低下头,她的额头沁出津津的汗珠。再抬起头,罗小梅清楚地
看见她的双眼蓄满了泪水。“小梅,我不知道她是你妈妈。我没见过她,你应该记
得,我没见过她。”
    陶小米说:“我当时吓坏了,她抓住我不放,我也不知道门外敲门的是你,她
抓住我不放,我吓坏了。”她哭出了声。
    罗小梅极力迫使自己痛恨对面这个人,无论她们当初怎么要好,她也应该恨她,
是她杀死了徐立群,使她没了母亲。走在路上的时候,她还想着质问她,如果可能,
她还要抓破她的脸。可现在不知为什么,她下不去手,连恨也恨不起来,她除了哭
泣什么也不会做,反倒需要陶小米来安慰她。
    “小梅,事情就落在自己头顶上,想躲也躲不过。这几天我仔细想过,要是我
再活一次,很可能还会这么糊里糊涂地活,如果说有什么清楚了,那就是仇恨,我
恨这个时代,恨那些坑害了我的人。是他们把我变成今天这样。我还要说,这不关
我们的事,是生活使我们这样……”
    罗小梅打断了她的话,*你不要骗自己了,是生活让你杀人吗?是生活让你赚
那种脏钱吗?为什么别人没这样,单单是让你变成今天这个样,单单让你自己……”
    陶小米愣了,脸色苍白,看着激愤得双颊发红的罗小梅惊讶地张着嘴。罗小梅
不能再说下去了,局促不安,似乎恐怕伤害了对方。
    后来,陶小米咬了咬嘴唇,压低了声音,“不错,我是和人家睡过觉,你当我
是心甘情愿那样吗?不管早晚,躺在什么破地方,或者干脆躺在野地里,被臭男人
压在身上。你可以说我为什么不找件正经的事做,换了你,你找找看?像我这样的
人,找事做等于往一块铁板上钉钉子。我是写恐吓信、敲诈了冷面店的老板,可他
是一个十足的坏蛋,我敲诈他有什么错吗?我……”她抽咽着说不下去了。
    “时间到了。”站在旁边的一个高瘦的女狱警站起身。
    陶小米止住了哭声,隔着桌子向罗小梅伸出手,“小梅,无论如何我都要说一
声对不起,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害怕伤害的就是你,可这可怕的事到底发生了。”
    罗小梅也站起来,她没有去握陶小米浮肿的手指。这种时候她不知道应该怎么
做,匆忙之中她碰翻了椅子。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但无法平静。
    陶小米已经向后面走去了,罗小梅着急地喊道:“你等一下。”陶小米站住了,
罗小梅竟忘了为什么喊她,顿了一顿,她问道:“我最后问你一句,这些年你干什
么去了?”
    陶小米再次流出了眼泪,摇摇头,背转身子,快步走了两步,她忽然转回身,
“小梅,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你还记得那个刘彦红吗,当年和我一起出走的那个
人,这次公审的也有他,他也是杀害你妹妹的凶手。没想到吧,我们又走到一起了。”
    罗小梅呆立在原地,目送陶小米的背影消失在铁门的拐角处。
    那个高瘦狱警回到会见室,见罗小梅仍站在那里,她关心地问:“你不舒服吗?”
她扶住罗小梅的肩头,几乎是挽着她走出了会见室。
    “你好像并不十分痛恨她。”狱警叹口气说,“这种人让你怜悯觉得不值,恨
吧,又有那么点同情,实际上她应该算做那种社会的渣滓吧,除了给社会带来点麻
烦,活着一点用处也没有。”
    在走廊里,女狱警叫住罗小梅,“你真想知道她的经历吗?”罗小梅摇摇头,
她不想听,狱警叹口气说:“一个人就这样完了。”
    一个人就这么完了。完结得如此彻底,消失得不可思议。至多如玻璃上一条很
细的擦痕。罗小梅想起她和陶小米目睹杨红自尽的情形,她们骂那个女孩子血纸儿
的时候,那个女孩自尽了,但她为什么选择死,和她们的污辱有多大关联,这一切
都成了永久的谜。罗小梅还想起了母亲徐立群,去年秋天的一段日子里,徐立群每
天清晨都来到河堤上,也许就站在她此刻坐着的这一片地方呢!当时谁也没有猜到
她在看什么,现在罗小梅想清楚了,徐立群眺望的不就是那块被辟为刑场的滩地吗?
她每天想的是为女儿报仇!但她没能看到凶手伏法。
    夕阳铺红了半个河面,春天的河畔响起了悠扬的蛙鼓,这个世界并没有因为有
人身遭不幸而有些许改变。罗小梅这样想着,拖着疲惫的双腿走回镇子,走回专政
路。

    罗小梅远远地看见有一个人在她家的门口徘徊,看见她,那个小伙子快步迎了
上来。
    “我来看看你,”武强说,“看看我能不能帮你点忙。”小伙子脸红红的,说
话很紧张,表情既尴尬又沉重。
    罗小梅的眼泪就在眼圈里打转,她想不出这种时候还有什么人会来安慰她,她
一肚子的委屈和悲痛倾刻就要爆发出来,她强忍着以兔自己的变化过于强烈,她感
激地点点头,却说不出话。
    小伙子误解了她的意思,着急地解释说:“单位派我外出学习了,今天才回来,
听说你家又出了事,赶紧跑来看看,你不会怪我来晚了吧?我真的是才回来,你看,
出门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呢!”
    “武强,谢谢你,谢谢你来看我,我凭什么怪你,你能来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她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只好打住,脚尖踢着泥土,踢成一个坑。
    “我怎么也没想到,杀死徐姨的会是陶小米,而她又是那样一个人。我还记得
当年她和刘彦红出走的时候我去火车站送他们的情景,没想到,再见到她会变成这
样。”
    “事情本来就没法预料,那天我闯进屋子看见我妈倒在屋地中央,头上冒着血,
我吓坏了,我想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我跑去朝阳旅社,可她刚刚被公安局
抓走,当时公安局还不知道她杀人的事,冷面店的老板娘告她勾引丈夫敲诈钱财。
她当时……”罗小梅的泪水夺眶而出,捂住脸靠在门边的一棵白榆树上抽咽。
    “别哭了,别哭了,小梅,没人愿意出这种事,事情到了这步,最重要的是你
的身体,你还有妹妹需要你照顾,信我的,坚强些好吗?”武强扶住罗小梅,喃喃
地安慰她。
    罗小梅趴在他的肩头,哭声更大了。哭得小伙子手足无措,局促地用眼瞄着四
周,看见有人朝这里望,他便红了脖颈。他的心怦怦乱跳,还没有一个姑娘和他靠
得这样近呢!他把她扶进门里,将门关上,再不安慰她,任姑娘的泪水打湿他的肩
头。
    第二天一早,罗家的门就被叩响了,罗小梅打开门,武强站在门口,脸色涨红,
红得他脸上的雀斑都看不见了。
    “我半夜就来了,”小伙子说,“我不放心,来看看你。”
    武强说:“看能不能帮你点忙。”

    罗小梅开始恋爱了,爱情来的正是时候,不早也不晚。抚慰一个人心灵的创伤,
没有什么比爱情这剂良方更有效。武强在罗小梅最痛苦的时候介入了她的生活,就
像在一杯苦水里放了一撮糖精,晶莹的结晶体慢慢地稀释、消融,不知不觉地改变
着端起杯子啜饮时的口感。罗小梅几乎不假思索地接受了这份欣喜,更确切地说,
她像是一个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一只浮标。虽然没有上岸和获救,但毕竟可以喘
口气了。现在,她的生活里除了悲伤,还多了另一样东西,那就是期待。她期待着
武强不约而至,期待着生活中一些细节的细微变化。
    由于爱情,生活变得善意和温和起来,罗小梅和武强第一次肩并肩地走在大街
上,她羞涩地低着头,小心地绕开石子或者杂物,提醒武强注意春风刮断的白榆树
枯枝,她既甜蜜又无助地害羞,这种感觉真是美好极了,太阳在她的脸颊映满春光。
这是一个星期天,专政路的许多居民都看到了这一对年轻人,他俩就在人们惊讶的
目光中拐过前面的街口去了百货商店。许多人都被这对年轻人的出现弄得发呆,他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