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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部分

暗算-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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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想的,恐怕还有701的荣誉。”
  安在天点点头,稍顷,他终于爆发了出来:“可我实在无法忍受了,造孽者还在招摇过市,甚至接受着人们的同情和悲悯。可怜的阿炳阴魂不散啊,他走在奈何桥上,不会不回看人间。他受了如此大的污辱,却没人站出来给他伸张正义,他冤,他恨。你知道一个人一旦知道了一件秘密,知道了一桩罪恶,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滋味吗?明明是淫妇,却还享受烈士遗孀的待遇;明明是奸夫,却还猫哭耗子地洒一泡骚尿……我为阿炳不平,我也为自己不平,我觉得我一旦被这种力量压垮,我一生之中就再也抬不起头、直不起腰,做不了人了!”
  七号楼会客室,眼泪是流干的,林小芳木木地跪在阿炳遗像前,虚弱的脸上重叠着悲伤的阴影,却没有泪水了。她已经哭了一个下午,也许还要更久,她一直在流泪,脸上泪,心里流。
  入夜了,只剩下了张护士长和医院院长,这会儿,两人准备将长跪不起的林小芳拉起来,小芳却似乎是粘在地上了,拉起来,又跪下,再拉起来,又跪下。
  张护士长:“小芳,起来吧,天不早了,院长也该走了,你老跪着不起,他怎么忍心走啊?起来吧,人死不能生还,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阿炳在天之灵,一定也不希望你这样。再怎么说,你们有孩子了,阿炳后继有人了……”
  林小芳终于站起来了,适时隔壁传来孩子的啼哭,她一个激灵,又跪倒了,好像孩子在提醒她了一件事。
  张护士长:“嗳,起来,孩子也该喂奶了,阿炳要看见你这样不管孩子,会不高兴的。”
  林小芳却决然地不起。
  院长看着没办法,只好交代张护士长说:“只有辛苦你了,好好劝劝她,让她早点起来。你晚上就别走了,陪陪她。告诉小芳,千万注意,别月子里落下毛病,妇女病很难好的。”
  张护士长答应着,赶紧去隔壁看孩子。
  院长叹着气走了,剩下林小芳一个人孤零零地跪着。
  烛火一跳一跳的。
  铁院长沉吟道:“……如果处理了老李和林小芳,让他们走人,人们马上就会猜到阿炳死亡的真实原因,这样组织上就面临两种考验,一个是被人嘲笑,失信于民;一个是重新改写阿炳的历史。也许,与其翻案,不如将错就错。”
  安在天:“这可能是理智的选择,可我就是感情上过不去,受不了。”
  铁院长下了决心,说:“要么就翻案,我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知错就改,是我党的一贯优良作风,阿炳的形象我看也不会受多大伤害。”
  “真正受伤害的不是阿炳,而是我们701……阿炳是701画龙点晴的一笔,他在系统内的知名度无人不晓。前两天我去开会,人们不再说我是701的,而介绍我是‘阿炳单位的’。”
  安在天真的没想到,由于他对阿炳和701的私心,以致他们无法用正规的途径对该受罚的罪人严惩不贷,这似乎是对他的报复。
  铁院长:“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单独把姓李的处理了,没有理由,只有处理,这本身就是对他的惩罚,叫他一辈子都出不了这口冤气。牙咬碎了,也给我吞到肚子里。”
  安在天问:“林小芳呢?……让她苟且偷安?”
  “但我相信,老天会给她报应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吉普车上,金鲁生开车,只有车子的发动机和偶尔被颠簸的声音。
  车在黑暗中停下,金鲁生跳下车来,打开后车门,老李像条狗一样被从后座上拉了出来。
  老李嘴上被胡乱塞着毛巾,手被反绑着。金鲁生鄙夷地给老李掏出嘴里的毛巾,松绑。
  老李活动了一下嘴巴,喊道:“你要干什么?我还要上班呢,今晚我值班!”
  金鲁生:“你这辈子也不可能值班了。你滚吧!滚得远远的!”
  老李却理直气壮地责问金鲁生:“你凭什么?你又不是我的主管领导,你有什么权利开除我,我不走,我要告你!”
  金鲁生抽出手枪,推上子弹,指着老李的鼻子,厉声骂道:“如果你敢再放一声屁,我今天就送你上西天!除了野狗,没谁来给你收尸。”
  老李被吓坏了,不再敢多问一个字,往后退去。
  金鲁生:“凌晨1点47分,有过路的火车,赶紧离开这儿。你要是乱跑,山里可有狼,吃了你,你也不许说你是从701出来的!识相点儿,滚回你老家去!”
  老李惊恐万状地往后爬去。
  安在天宿舍外,路灯下,幽灵般地飘着一个人影,似乎还在呜咽。
  安在天从外面回来,他看见了那个幽灵般的人影,顿时像吃了只死苍蝇一样恶心,逃一样地加快了步子。
  安在天刚进来,就听到有人在轻轻地敲门,他知道门外一定是林小芳,他不想开门。
  敲门声却十分顽强,一声比一声大……
  安在天只好把门打开,但手撑在门框上,并不打算让对方进来。林小芳没带头巾就出来了,鬼一样的眼神。
  安在天淡淡地:“你来干什么?”
  林小芳不言,径自要跨进门里,被安在天的胳膊挡住。
  “天晚了,男同志的宿舍不方便,请你自重。”说完就要关上门,林小芳忽然推开安在天的胳膊,冲了进来,随后一把关上门,并且二话不说,跪倒在地上。
  安在天转过脸去,不愿意看她。安在天:“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也不想听你说什么。”
  林小芳却说了起来,吞吞吐吐地,没有呜咽,没有流泪,声音冷得冰人,像一具活过来的僵尸:“是我害死了阿炳,我罪该万死……我会去死的……阿炳死了,我活着也没多大意思……”
  “我不想听见你说话。回去……照看你的孩子去吧。”
  林小芳像没听见他的话,继续说:“孩子是药房那个人的,他一直想……跟我好,我跟阿炳结婚前想,结婚后也想。但我……没理过他……要是阿炳好好的,我永远都不会理他……但是,安副处长,请相信我说的,阿炳没有生育能力……他像个孩子一样认为,只要跟我睡在一起,抱抱我,亲亲我,我就会生孩子,他就会当父亲,他妈就会抱孙子……我带他去看过中医,药喝了好多服,还是不管用……你是见过他喝中药的……”
  安在天始终背对着林小芳。
  林小芳说到这里,她抽泣起来,不过马上忍住了,道:“你知道,阿炳是个孝子,他那么想要孩子……就想让他妈当奶奶,不被人说闲话……我怀不上,他老是认为是我有问题,经常对我发脾气,不跟我睡在一起,还几次说要休掉我,再找个女人……我害怕他抛弃我,被他抛弃,我还怎么在701活呢?怎么对得起701和我死去的哥哥?就这样,我……应了那个人……但我发誓,从我知道自己怀孕后,我再也没有让那个人碰过一下……安副处长,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的……”
  安在天紧闭着双眼,似乎置身于冥冥之中一种生命不可抗拒的力量。他没有睁开眼睛,平静地说:“你是想让我原谅你吗?”
  林小芳止住哭泣,说:“不,我不需要原谅……没人能原谅我……”
  “你是想打动我,让我对你哪怕产生一点恻隐之心?”
  林小芳摇摇头。
  安在天仿佛在说一件遥远的事,他说:“你知道吗?阿炳在乌镇从来不睡在自己家里,而是睡在离村子很远的桑园。因为他耳朵太好了,以至于能听见人世间所有秘而不宣的暗渡陈仓,甚至魑魅魍魉,妖魔鬼怪。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想他是不愿意听见,才会选择睡得那么远……我把阿炳从乌镇带了出来,我想如果没有把他带出来,他可能现在正在桑园里睡觉呢。他每天替妈妈捡捡柴禾,去染坊看人家打牌,刺绣,和堂孙那帮孩子玩玩听人的游戏。是我把他带到了外面的世界,他领略了外面的风采,也领略了外面的无奈,他像一只礼花终于绽放,却在绚烂之后灰飞烟灭。”
  安在天的眼睛湿润了,轻轻地叫了一声,“……阿炳!”
  大风吹进来,窗帘像一面黑色的旗,把安在天笼罩了……
  刮了一夜的风,树木都往一边倒去,像斜了的风景。
  林小芳没有恐慌,没有杀气,又变成以往的样子,平静、坦然,像是在医院去接班。只不过因为湖岸的高低不平,她才深一脚,浅一脚,实一脚,虚一脚地往前走着……
  河水在黎明中泛着白光,像一条带子。
  林小芳走到湖边,看看湖水,忽然眼睛里涌动出几许温柔的东西……她蹲下身子,拣起一块石头,放入口袋,又拣起一块,放入口袋,如此再三,直到身上所有的口袋都满当当的,她才罢手。她没有再回头看一眼人间,就摇晃地站起身来,又摇晃地踩进了水中,有些着急地往湖心走去……这样,她一直走着,水一点一点地上来,直至没了她的头顶。
  也许是石头的原因,她没入水中后,没有挣扎,没有呼救,甚至再也没有冒出水面,就此消失在了水中……
  一个盲杖出现在田埂上,安在天拄着给阿炳做的那根棍子,闭着眼睛,一步一步地来到一片黄花地里,他走了很久,好像在体会阿炳在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人世间最大的秘密和公开就是一个人的到来和离去,阿炳像安在天一生中的一个驿站,又像他这个驿站中的一个过客。是安在天走过了他,还是阿炳走过了安在天?
  当安在天睁开眼睛,似乎人世间已经没有了任何阿炳来过的痕迹。金黄色的菜田里,勃发出葱郁的生机,安在天慢慢地张开手臂,让盲杖飞扬向了天空——
  安在天一直坚持给阿炳妈寄钱,直到1983年老人因糖尿病引发心脏衰竭去世,她最终也没等到阿炳父亲的归来,她一直认为儿子阿炳是不小心触电而亡,媳妇林小芳是贞烈女子,为夫殉情。她不止一次地和乌镇人说起那个令人落泪的话题。
  安在天收养了林小芳的儿子,五年以后701迁址大西北,他辗转在山东找到了药房老李,孩子回到了生父的身边。

 ·17·


 
电视小说版麦家 杨健 著


第十一章
  那个莫斯科的晚上,是安在天与他的老师安德罗最后一次的谈话。
  安德罗一直在劝他:“现在决定不走还来得及。”
  安在天以前是不抽烟的,现在却是烟不离手,他吐出一口烟:“我没有不走的理由。”
  安德罗:“回去对你我都没有好处,这就是你不走的理由。你我在一起的时间,已经超过了1000天。
  安在天补充道:“1127天。”
  “这个时间作为朋友不长,作为师生又不短。你应该对我说实话,你除了中国科学院密码研究所副研究员的身份之外,还有没有别的身份?”
  安在天问:“安德罗同志,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因为我发现了你一些秘密。”
  “人都有秘密。”
  安德罗看着他,追问道:“克格勃为什么会盯上你?你的妻子小雨是怎么死的?我不相信那只是一起偶然的车祸。医生告诉我,她尸体上有枪伤。”他顿了顿,“我不为难你了,也许这就是你秘密身份的纪律。”
  安在天也看着他,充满真诚地:“安德罗老师,相信我,我没有做对不起您和您国家的事。”
  安德罗耸了耸肩膀:“我相信。我也可以坦率地告诉你,克格勃来找过我,虽然这是不允许的。”
  “他们说什么?”
  “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身份的人来找我了。好了,你一定要走就走吧,我不留你了。我们俄罗斯有句谚语,回家就像水回到了水里。”
  安在天突然难过了:“老师,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不要说再见,我们还能再见吗?”
  “为什么不呢?我的学业还没有完成,我想一定会的。”
  安德罗叹气:“恐怕没有机会了。”
  “……安德罗老师,我……”
  “带上你的妻子回家吧。”
  “会的。我一定会带她走的,我不会把她一个人留在异国他乡,我要跟她永远在一起。”
  安德罗笑笑:“你以后还会唱《三套车》吗?我想你再唱它的时候,会想起我这个老头儿。”
  “一定会的。《三套车》是我们师生二人共同喜欢的歌曲,它的旋律比歌词优美。文字有国界,音乐是没有国界的。”
  安德罗一低头,先哼唱了起来,安在天合了进来:“……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安德罗是一位令美国人头痛的破译专家,四年前安在天重返苏联,跟他学习密码破译技术。三年多来,他们的师生之情与日俱增,这也许就是他不希望安在天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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